著有小说集《某月某日寻访不遇》,散文集《徐迅散文年编(4 卷)》(《雪原无边》《皖河散记》《鲜亮的雨》《秋山响水》)、《半堵墙》《响水在溪——名家散文自选集》等20部。曾获首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十月琦君散文奖、乌金文学奖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等。现任中国煤矿文联副主席、中国煤矿作协常务副主席,系中国作协第九、十届全委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在乡间,人对自然的感觉分外敏锐——那时候,在田间劳动之后,有时,疲惫的我也像其他乡亲一样到水里冲洗一番。直到有一天站在水中央,忽然发觉身边的水变得异样的稠密、温凉,掬在手心的水在指缝间四散流溢,手指有种酽酽滑腻的感觉。湿淋淋地从水里爬起来,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噤——这时,我才感觉真的是立秋了。
秋水四合。像蚌为了涵养珍珠,慢慢闭封起了智慧的壳。大地进入了一个休整期。
无法涉入秋水。只可观看——当时我想,几千年前那不事稼穑的庄子和惠子,应该也是在这天立于濠梁之上观看秋水的。那时,大地被收拾得一片干净,空气澄明,纤尘不飞。他们两人尽管一个刚死了老婆,一个刚失掉了相位,但恰如秋水剔除了曾经的繁华和喧哗,转入到这生命的休整期一样,他们的心境就像秋水般祥和,十分清亮。面对秋水,两人已不再尖锐对立了。只哈哈一笑,眼睛就一齐投向了水中的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秋水无言。两位哲人那坦露的襟怀,就如同一条更为清澈明晰的秋水。生命的彻悟有时竟就是秋水所滋生的。
立秋前后的水真的迥然不同。刚刚过去的夏天因为阳光的渗透,水便过于炙热和喧闹。而曾经汹涌四至的春水,又是水性杨花、春心泛滥,似乎肩负着过重的责任,努力地孕育着生命,无疑它也就拥有生命成长的冲动和朝气了。滞后的冬天,山瘦水寒、形容枯瘦,在不断的冻结和流失。只有秋天的水表里如一、至为单纯,既无孕育生命的痕迹,又没有冬天的刺骨寒冷。它平静地流淌,只需保证自然生命必备的涵养。
秋水茫茫。在秋阳的照耀下,一泓秋水泛出的层层涟漪,也会轻轻叩击着岸边的岩石和青草。但那样子就似刚刚生产过的产妇对男人的亲吻,然后就美丽地躺着,呈现出一种绚丽归于平淡的境界。空中一群又一群的大雁南飞,漠漠青田,最后一行白鹭也钻入了云霄。水面上的浮萍、红莲、水草由绿色渐渐变成褐红色。一片荷花开谢过的池塘,荷叶饱胀得像穿着绿裙子的少妇,体态丰腴,凸现出膨胀的生命被释放过后的轻松。使人在看到生命回光返照的同时,领略到“望穿秋水”的真正含义。
在秋水浩淼的季节,庄稼人有着短暂的消闲时期。但紧接着秋收的到来,他们随即就在田里做一年最后的一次征战。秋天的肃杀之气也一天天出现在水里,这时候人们似乎才感觉到,在秋水美丽的表面下,那其中生命的挣扎、抵抗和搏斗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水里的所有生命都参与了这场不愠不热而又异常严肃的斗争……生存与扼杀、温暖与寒冷、成长与抑制、正义抑或邪恶,自然以它本身的法则作着生命痛苦的抉择。因此,伴着秋风落叶声的如贯盈耳,秋水渺渺,我们已经无法下水,亲身体会鱼的快乐与不快乐了。
有了这些,我就陡然明白了庄稼人为什么对节气总是充满了生命的敬畏,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紧赶慢赶,要将所有的农作物赶在立秋之前拾掇完毕。同是姓“庄”,庄稼人对“立秋”这个节气有着比老庄更为接近本质的透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们习惯上以为这是孔老夫子在哀叹滔滔而逝的东流水,其实不是——他哀伤的正是这貌似静谧、澄澈的秋水,只有在这里,他感受到生命真正消亡时的过程——但与许多人一样,我自那个立秋的日子误入秋水,像一尾快乐的鱼爬到岸上之后,就很少有机会再涉入那同样的秋水中去了。现在,所谓城市的喧闹声和风沙悄然地磨钝了我的嗅觉和触觉,就连“望穿秋水”也成为我的一件十分奢侈的事了。
封面图:新华社编辑:庞晓丹 责任编辑:丹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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