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有块沙地，谁也没在意，但没几天就星星点点长出了几丛豆绿。再过一段时间，那些豆绿居然抽芽，吐叶，蔓延出一大片藤蔓样的叶子，叶子呈卵形，夹着逗人的小黄花。乡亲们不知道这种子是谁播下的，但都认识那是花生。因为只有花生喜欢生长在这有土有沙的地方，也因为只有花生，乡亲们才不会大惊小怪。花生得了这机会，便一个劲地在河滩的沙地里疯狂地长，长成南方河流白沙滩上的一团团绿云。

南方夹杂着许多这样的小河流。不涨水时，那小河水就细细地在河的中央走成一条细线，流淌出一缕轻烟。这样两边就祼露出大片的沙滩来。日久天长，沙滩也会生长青草，这青草正好可以大部分喂养了牛的胃，其余都荒芜着，怪可惜的。但可惜是可惜，却不敢有人明目张胆地来开荒留作自留地。时间长了，乡亲们当然受不了，于是就有人打起沙滩的主意，偷偷摸摸地开垦一块地，随便丢点什么种子，让它自生自灭，让水淹就淹——其实乡亲们彼此都知道这种子最后会长什么，但乡里乡亲的，谁家没有个孩子？种点花生、蚕豆、黄豆什么的，都佯装没看见。河流也知趣儿，总是远远地避开乡亲们开辟的这块野地，让它兀自生长。

除了红薯、白萝卜这些地下植物外，在南方生长在地下的植物就是这落花生了。但花生不像红薯、萝卜之类，在粮食青黄不接的乡村“闹春荒”时节，可以用来当作充饥的粮食。它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招待客人的点心，甚至是孩子们嘴里的零食。那时乡亲们还没有想到这花生也会熬出油来——这也是乡亲们不计较大家种花生的另外一个原因。花生本身也不金贵，几乎不需要怎么施肥、管理，就能快快乐乐地生长，像一个在泥沙地野惯了的孩子。深入泥土，仅在贫瘠与黑暗中吸收着养分。地上的叶片夹杂着的小黄花凋谢了，花生便圆圆地躲在有壳的豆荚里，与身边的河流共同信守着不知怎样的一个约定。乡亲们说，花生分为拔花生和落花生两种，拔花生的果实与根茎连接得结结实实，那种花生一拔出来，如拔一束叮当作响的铃铛；落花生果实与根茎长得则相对松散，只轻轻一碰，花生立即会散落一地。在花生出土的一刹那，我看见花生那丰盈的果实，立即就会想象那小小的灯盏，曾怎样长久地在黑暗里，如神灯照亮着它的内心和返回地面的路，感觉花生仿佛涂抹了神的光辉。

乡亲们把花生收回家，立即就将它放在阳光下暴晒。阳光自动地剥落了泥土，花生白溜溜的、干净利落。这时候女人们就用布袋或者瓦罐将花生收起来。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只是到了年关，她们在除夕的晚上才会炒出一锅又一锅，摆在新年的桌上，给客人或塞进来拜年的孩子们的口袋。乡亲们闲坐时，三三两两地剥花生壳也真是一种享受。要是女人径自剥了壳晒过，再放进红锅里炒着，当然更可以当作喝酒时的佳肴。炒花生是女人的拿手活：火大了，花生容易烧焦；火小了，花生又炒不脆朗，这就要体现出女人们的聪颖、眼光和耐心。实际上女人们都能做到。她们往往还把自己对生活、对儿女幸福生活的向往赋予花生，比如女儿要出嫁，母亲是一定会用小红袋装进一捧枣子、一捧花生作为陪嫁，说是“早生贵子呐”！女人把长在树上、沾满阳光气息的枣子，和生在地下、沾满泥土芳香的花生混合在一起，就完成了一种幸福的仪式。贫穷的岁月，饥饿的年代，她们冒着挨整挨批的风险，也不会忘记花生赋予给她们生活的乐趣。那些年时兴“革命化的婚礼”，但这枣子、花生，做母亲的都会悄悄准备，然后伴随着嫁妆送进新郎的家门。所以，谁家种花生，谁家一定就有出嫁的女儿，乡亲们都等着讨那一杯喜酒喝，谁会把河边上种花生的事张扬出去呢！

收藏花生的主人一般都是女人。花生，也就这样成了女人心中隐藏的一个小小的秘密。“谁家的女儿落花生？”女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会不停地相互打听村庄里某家刚生下的孩子。多少年以来，村庄人丁兴旺、繁衍不息。说是落花生，便是指那女人生孩子生得欢快，生得顺畅——因为落花生熟透了，果实就会自动掉落下来，所谓瓜熟蒂落。女人们总喜欢常年这样满村传播哪家生儿子，哪家生闺女的情形——嘴里弥散着花生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