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姐姐送咸菜

□ 方寸玉

在大别山东麓避暑的日子里，一天午饭后，我们几个淮南老乡，聊起吃咸菜的事儿来。我连襟李老师说，小时候吃的咸菜piela（笔者注：淮南人又叫大头菜）最好，可到现在我不会写这两个字；我说道，你教英语不会写正常，我这个教了四十年语文的也不会写呢，许是方言，怀远人叫waila。

作家曹多勇接着说，我也琢磨过piela这两个字，只猜出了一个，不过在农村，家家吃的还是辣菜多，那种大叶子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淮南才有雪里蕻，比大叶辣菜好吃。听多勇说到这，我跟对面的妻姐说，1973年，你给我送过一碗雪里蕻，还记得吗？她微笑着说，不记得了。

我记得。五十多年了，一直记着两个姐姐给我送咸菜的事。

1969年初冬，我被选进淮南十五中基干民兵连，集中住校两个多月。早晨天麻麻亮就起床，列队、操练，晚上出校门很远，卧田埂抓苏修美蒋特务，比上课精神。饭能吃饱，午饭是从家里带米在食堂蒸的，买三分钱的菜；早晚则吃从家里拿来的秫秫面馍，或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的花卷，在食堂馏热，用开水送下，没菜，虽说我哥当兵去了，干机修工的父亲，69元的月薪养活一家八口还难；所以给我的伙食费，早晚连花半分钱菜票买点咸菜也不够。

周末回家，父母看我下巴尖尖，心疼地问起我的伙食。那年我已17岁，知道家里的不易，就说还好，只是早晚没咸菜吃，杂粮馍馍难咽。回校上课的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我拿着盛开水的碗走向食堂，远远看见姐姐拎个布袋站在门口，瞧见我就笑吟吟地上前，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塞满咸菜的玻璃瓶给我，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姐姐说，她站在这里等我半个小时了。

从家到学校，快走也要半个小时，就是说，我的姐姐早上六点钟就动身给我送咸菜来了。我拧开瓶盖，闻着青椒炒piela皮的香味，直咽口水。我姐在特殊时期是市中学生女子篮球队的主力后卫；生下女儿一年多了，还像运动员一样好身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再一个姐姐给我送咸菜，是我现在的妻姐，在亲姐给我送咸菜的四年后，于秋阳高照的一天上午，骑着她家的永久牌自行车，给我送来一碗雪里蕻炒肉丝。那时我在离她家只隔一条路的淮南一中，已当了十个多月的见习教师，月收入26元，温饱已不成问题，可色香味俱佳的咸菜，还是挺诱人的。更重要的是这碗咸菜分明还表示对我和她妹妹相爱的肯认。品着美味，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叶同学，咱们成了：两个弟弟早就支持你，现在姐姐态度也明朗了，你爸妈不久也会同意的。果不其然，四个月后，身为正厅级干部却被赋闲在家的叶父，表达了对我们的祝福。至今犹记，泰山大人只给我提了一个条件：一中是重点中学，不胜任的都要调走；你在政治和业务上都要过硬，不能被淘汰了。

兄弟姐妹间送些吃食这种寻常小事，在所有多子女家庭中，都会有吧？遗之者不当回事，后忘记，不稀奇。我调珠海迄今29年了，姐弟间常走动，彼此都没提过这件往事；在我，是不擅当面表达；在我姐姐，肯定也不记得了。然而，我却清晰地记着这两个场景，珍视这单纯而美好的亲情。

亲情，委实是一个人拥有善良正义、爱与怜悯之高格的第一级台阶。当然，成人之后，亲情重心转向配偶儿女乃至孙辈，此也正常；但人之为人，总得给手足之情留些位置才对。故，我鄙夷那些“阋于墙”的人和事。好在我们平均年逾古稀的五姐弟，在姐姐的榜样作用下，互相牵挂，时常问候，融融真情，足以值外人羡也。

新渔季（水彩画）

朋友

□ 李春鹏

孔祥跟妻子晓晓商量买房的事。两人为首付款发愁，算来算去，还差个十来万。家里积蓄全搭上，两人住房公积金全取出来，两边父母亲的家底全掏出来，还差十来万。这可如何是好？晓晓想了想，说：要不，打电话问问老朋友周凯律师，让他帮帮忙？

孔先生听了恍然大悟，夸晓晓这个思路比较靠谱。这借钱嘛，确实让人头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对方开口，人家理解你答应你还好，要是不答应，岂不碰一鼻子灰？甚至，向朋友借钱，结果借得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不过，周凯是老朋友了，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多年前，晓晓是周凯所在律师事务所的会计，周凯夫人高颖应聘来到孔祥所在的学校教书，刚好与他一个办公室。一次闲聊，了解到孔祥单身，高颖便从中撮合，还真的成全了他们——两年后，晓晓成了孔太太。

不久，周凯要买房，孔祥对晓晓说：买房是大事，很少有不找人借钱的。周凯他们也一样啊，只是没向我们开口罢了。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帮着拿主意。晓晓要他说出来。孔祥就说：打电话，问问周凯、高颖眼下可需要钱。晓晓惊疑之际，孔祥接着说：手头这点积蓄，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先借给他们，等他们有钱了再还给我们。晓晓觉得这主意好，当即笑出声来：小瞧了你啊，亏你想得出来！

电话打过去，周凯高兴地说：太好了！正为钱的事发愁呢，亲戚朋友不少，愿意借钱的不多。你们呢，反倒主动帮助我们，让我们感动。本来看中了126平方米的大三房，只因钱不凑手，无奈之下，我和高颖正考虑要不要换个小三房算了。现在，有了你们这六万元，我们就没有顾虑了。

于是，周凯他们就定下了那个大面积的套房。跟着，他的律师执业风生水起，周凯逢人就说是这套房子买得好，给自己带来了好运气！不过半年，他不仅把那六万元还了，还买了一辆别克。再后来，别克换成奥迪A6，高颖也有了自己的凯美瑞。一次聚会，周凯深有感慨地说，买房的人负担沉重，买车的人一身轻松。孔祥觉得难以理解，回家说给晓晓听。晓晓一语中的：这都不懂，不就是说他们自己嘛……晓晓提起这段往事，孔祥颇为得意，心想：他俩条件好了，借个十万八万，不就帮大忙了。他急切地对晓晓说：我来打这个电话吧——

电话拨通，开了免提放茶几上。周凯问起房子情况：小区，面积，户型，朝向……孔祥一一告知，并特别强调这套房子是南北通透的跃式结构，套内面积超过130平方米，稀有品种，一房难求。孔祥恳切地说：打这个电话，就是希望你们助一臂之力！周凯当即表示，本来很想帮这个忙，只是上个礼拜刚在金域订了一套四房大平层。积蓄花光不算，还四处举债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周凯不住地道歉。孔祥大感意外，语无伦次地说：这样啊，这样啊。周凯说，要不你们稍微等等，过一两个月再买，到时就可以帮到你们了。

“听出来了吧，人家一分钱没借，还要告诉你，他有远超你的赚钱能力。”电话一关，晓晓生气地说，“过一两个月，真的假的？过一两个月，哪里还有春苑的跃式房子？明明很失望，还要对他表示谢意！这朋友交的，唉，我都要哭了。”

家里还有一张三万元五年期国库券，遗憾的是还差半年才到期，去银行兑换利息损失很大，显然不合算。朋友当中，也就周凯情况好些。晓晓要孔祥打电话给周凯，希望他帮忙接下国库券，先付本金，到期两家共享收益。谁知得到的答复却是，手头紧，真的帮不了这个忙。不过，问过家里几个姐妹，不计利息的话，可以接下来。这个说法，把孔祥和晓晓气得够呛。

春苑小区那个跃式房，最终还是咬咬牙买下来了。要签合同了，孔祥对晓晓说：头一回买房，签合同的事，要不要叫周凯过来，人家毕竟是律师，比我俩有经验，让他帮我们把把关。晓晓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作贱吧你，碰了几次壁，还不长点记性？

孔祥还是放心不下。他溜出去，躲到僻静处，掏出手机给周凯打电话，问他下午三点半能不能过来一下？为购房合同把把关。周凯在电话那端打着呵欠，说：昨晚熬了个通宵，上午又接着忙活。好累啊，自己刚躺到床上。

好像游泳的人，狠狠地让水给呛了一口。孔祥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收起手机往家走，自己偷偷给周凯打电话的事，没有和晓晓说一个字。

我们都在这镜头里（组诗）

□ 陈 芳

想起了，那片芦苇花

那朵花，像扎眼的一枚鹅毛

漂浮在熟悉的地方

我看到伤感的澧水河，倒在船头时

乡愁出水的画面

岸的深处，我想起了那片芦苇花

在外收割的那个霜冻之季

一个个被密封的夜晚，捂得手疼

捂得荒芜人烟，捂得

一个要义务出力完成“水利工”的年代

这一截日子，男人女人像野草一样

活得原始，爱得野蛮

一片片倒下的芦苇秆，干净得

像村民们的前半生，

像我们白天黑夜的念想

看到这朵花，如今在巷子的玻璃上

很现实地活着

风，在村庄一撩再撩

水风撩了撩雾里的清寒，秋

正扭头开跑。岸边

有的鸭子拍着翅膀，有的嘎嘎地叫着

山峰的虎口，晨曦初露

人与稻田，一片和蔼

发黄的枝叶，很单薄

时间吹着口哨，把晒坪的谷粒

逼了进去

村庄一下子空空荡荡

少量的绿叶，透漏出心事

坡地上的棉朵，从童年里钻出来

如当年我钻的草垛

不想着墨的屋后，偏偏那棵枇杷树

枝繁叶茂，像被季节漏网

檐下吊的一串高粱穗，麻雀

正伺机而动

石碾卧在那，盯着硬邦邦的日子

唯有墙角漏风的簸箕，被孤立

村庄，像上了锁的仓库

夜，被月光烫了一下

风摇了摇，云在乡村走失

受宠的荷塘，留着一排排整齐的牙印

听虫鸣的高低，谁也不服谁

躲起来的桂花，让热浪柔软了些

散开的藤条，像即将上前线的勇士

让村庄，像上了锁的仓库

一条河流里，有睡着的也有站着的

隐秘的声线之下，梦

正如痴如醉

庄稼走了很远的路，使喘息妖娆了些

憔悴的灯火里，屋顶上失真的瓦片

像一张妖异的脸

唯有月光，如此镇定

身后，是一笔带过的岁月

看着日子消失，村头村尾

只有炊烟，才看得见属于自己的日子

只有粮食，知晓存活的过程

只有泥土，懂得一年四季的阵痛

看身后，是一笔带过的岁月

有风无风的早晚，喊什么也没用

青草，猪栏，灶台，绷得比链条还紧

生活五味杂陈，谁也绕不过

坡再陡，也得缓过劲再上

景色再美，也不过是

老农在乡村劳累一辈子后的绝唱

我们都在这镜头里

脚底下，水煮着岩石

庄稼低着头，有些不甘的稗草

老想扭转乾坤

佝偻的老爹，在药桶的重压之下

往前挪了挪

几只蜻蜓在头顶飞来飞去

像季节的花朵

蔫了的瓜藤，跌倒在山坡上

几栋砖瓦房，时间检阅着

脱离城市的几件女装，晒得很惹眼

像高挂的喇叭

多位老面孔，与更新换代的机械一样

最终向解体逼近。我知道

大部分农作物都将装进漏风的箩筐

让五谷丰登、人间大美上镜

然后，民间自娱自乐

秋江垂钓（组诗）

□ 章 晖

厨房记

铁打成铁锅

煮食。生锈的光阴

由水洗净，流走

我们掌勺

火焰中有一张铁匠的脸

紧张，专注

他的手关节粗大

似有千鼎之力，隐于无形之中

一口锅，带着铁匠的遗言

打造着人间的生活

我们用酸甜苦辣的汁液

认真地临摹

直到大雪漫漫

一口锅锁住井眼

人生经书

输入指纹

十有八九打不开锁

一扇门用电子眼

狡黠地，与她对峙

摊开双手，命运的掌纹

沟壑纵横

迂回千山万水

她耗尽一生

就为取一本人生的真经

现在，她牙齿脱落

走路趔趄

滤镜下 已分不清童年或暮年

她的世界变得

如针眼般大小

刚好装帧

一本取回的人生经书

香樟树的春天

作为行道树

打开城市美学的章节

山间旷野的风划过眉宇

皴裂的皮肤

像祖母的手接过风霜

一个少女站在树下

深深地呼吸

她要带走

整座城市的樟香

以抵押乡愁

春天啊，无暇遥想秋日

匆忙地将枝头的小花

兑换成星星

镶嵌于伸展的绿幕

而樟香是一把万能钥匙

打开第九十九道城门

迎面的樱花，桃花

都许配了好人家

秋江垂钓

水杉站立成金字塔

白鹭歇于枝条的蒲团

念天地阔，江河远

垂钓的人

浓缩成句点

情节正在发展

手中的线

拉伸成世上最窄的路

仅适合鱼群游走

云彩织着丝绸

滑过江面

垂钓的人

一边取下上钩的鱼

一边又从容地放生

谁都无法收走时间的长线

一边垂钓生死

一边将日月的诱饵

撒向浩瀚的星河

秋韵

□ 彭 健

白露

白露渐觉白藏深，芳径老红醉蛩吟。

片片落叶印禅心，风云商略雨黄昏。

秋暑

八月蓐收方回镳，南国浊暑焉得扫？

仲秋依微寥廓高，冬初始渐歇空调。

苍枫

碧树老余叶更红，愿将颜色添秋荣，

安得秋凉秋意浓，神清气爽与君同。

流光

昨日池草吐春芽，旋又秋水讶落花。

空忆九夏庄周梦，岁暮衰柳数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