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成岩因化成寺而声名远播，化成寺又因成袁州八景之一“化成晚钟”而闻名遐迩。离开故乡南下广东工作已近30年，化成岩之所以让我牵挂，还因那里曾经有一栋小楼，以及在小楼里工作的良师益友……这栋小楼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像一块强力磁石，吸引了无数狂热的文学青年前来朝拜，那便是原宜春地区（后地改市）文联及作协办公楼。许多年后的清明前夕，我又站在了那栋小楼前，但已物是人非，文联已搬离，小楼成为了一家特色餐馆。

既然曾经的风景已模糊不清，那就去化成寺吧。

此时已暮色四合，秀江的水面浮起一层薄雾，两岸的樟树虚幻迷离，将远处的化成岩笼作一团墨色。我沿着小路逶迤向前，苔痕斑驳的石缝间摇曳着新冒头的野草，清香如游丝般缠绕。化成岩不高，不过百六十余丈，却从平野间兀然拔起，似一条从天而降的祥龙，下颌牢牢抵住了从上游蜿蜒而来的秀江。

几近一半，忽闻钟声。那声音不似寻常寺庙的洪亮，倒像是一缕风，贴着岩壁游走，时而沉入石隙，时而跃上枝头，末了化作一片细微余音，悠荡在暮云深处。这便是“化成晚钟”。宋人赵善坚曾以“僧居罗上下，钟声答晨暮”勾画此景，而今钟声依旧，只是应答的晨昏已流转千年。

山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阶旁立着一块残碑，字迹漫漶，唯有“李卫公读书处”几字依稀可辨。相传唐会昌年间，宰相李德裕遭贬谪至袁州，索性弃了官袍，栖身岩下古寺。每日晨起，他便倚着岩壁读书，墨香与松涛和鸣，引得城中少年卢肇、易重慕名而来。李德裕见二人眉目清朗，便将毕生学问倾囊相授。后来他重返朝堂，卢肇、易重亦接连高中状元，宜春从此有了“江西进士半袁州”的盛名。

此刻，我抚过碑上裂痕，恍惚见一袭青衫的背影——是李德裕在岩前煮茶，还是卢肇于月下吟诗？石壁无言，唯有岩缝间一株老梅斜逸而出，枝干虬结如铁，翠色摇动似倾诉过往旧事。

钟声又起。循声望去，灰瓦朱墙的化成禅寺半隐于古木林间。化成寺原是唐初僧人将上下两岩的“开化”“惠明”二院合而为一，取“过化存神”之意。寺门前的石狮已失了威严，狮首风化出蜂窝般的孔洞，倒像两位垂暮的老僧，守着山门打盹。门楣上悬着匾额“赞化裁成”，由清康熙年间的袁州知府李春芳所题，虽已漆色剥落，却仍透着一股端肃之气。

踏入寺中，庭院空寂无人，檐角悬着的铜铃锈迹斑斑，风过时叮咚作响，与晚钟一唱一和。忽见一老僧执帚扫叶，布鞋踏过落叶的簌簌声，竟与钟声的余韵浑然相融。

“施主可是为晚钟而来？”老僧抬头，眉眼如古井无波。

我颔首称是。他放下竹帚，引我至钟楼前：“这钟铸于明万历年间，重三千斤，声传十里。只是如今敲钟人少了。”说罢，他抬手抚过钟身，眼随手移，即见底下斑驳的铭文——“声震迷途，响彻大千”。

老僧邀我至禅房饮茶。案上一尊陶壶，两盏粗瓷杯，炉火正煨着山泉。他提起壶，水声汩汩如私语：“这岩本不叫‘化成’。相传五代时，一云游僧嫌此山平淡，竟夜驱百兽化石为景。翌日，乡人见岩间凭空多出凤凰、仙鹤、虎豹之形，惊为神迹，遂以‘化成’名之。”

我望向窗外，暮色中的山岩确如蹲伏的巨兽，脊背嶙峋，似要挣脱林木的束缚。老僧续道：“还有一说更奇。神笔马良为贺王母寿辰，绘此山水作礼。王母喜其灵秀，命仙女撒花点缀。从此岩上花开不败，人称‘花城岩’。乡音俚语以讹传讹，竟成了‘化成岩’。”

两杯茶入喉，老僧忽而轻笑：“真真假假，不过皮相。你看这岩——”他推开木窗，指向山脚，“千年前李卫公在此点化学子，千百年后钟声依旧渡人。岩还是那方岩，化成的是人心。”

辞别老僧时，月已攀上岩顶，秀江泛着粼粼银光。行至山脚回望，化成岩成了一幅剪影，钟楼飞檐刺破夜幕，恍若仙人搁笔的笔架。我想起杨应瑶《复修化成岩李卫公祠碑》中的句子：“其过化存神，成就斯郡者岂浅鲜哉！” 这岩，这钟，这流转不息的传说，何尝不是一方水土的魂魄？

归途经过江畔的晚钟巷，忽见一孩童提着纸灯奔跑，灯上墨迹淋漓，写的竟是卢肇《海潮赋》中的残句：“吞吐日月，呼吸风云。”灯火摇曳，仿佛千年前的书声穿透时光，落成一地星子。岩本无心，因人成景；人亦如岩，因缘化境。所谓“江南一胜”，不过是岁月与心性相互雕琢的残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