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河流

□ 蒋竹燕

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灵魂。

从外婆家穿过一条深长的巷子，拐向西大街，沿街走不了一会儿，一条笔直的大河就横亘在眼前。河面宽阔，河水丰沛。河上船只川流不息，激起浪花一波一波地拍在岸边的石头上。大的轮船经过古镇时，“呜——”的一声，拉出长长的哑鸣，它们只是途经，极少停留在这片水域。小的木船不敢靠近大轮船，只临近两岸行驶，将河中心的舞台都让给了趾高气扬的轮船。傍晚的时候，一只只木船泊在岸边，搭好与岸石相连的木头跳板，船家就轻松了下来，朝着邻船精壮黑黝的汉子扬声招呼：“田六，歇啦！”一天辛苦的劳作结束了。船娘开始生火做饭，夕阳中升起朦胧的烟火气，暖意融入霞光，把船身染成泛红的昏黄色。逆光处，船的轮廓茸茸的透明。

穿着水晶凉鞋从码头的青石板上拾级而下，一直走进清澈河水浅浅淹没的青石阶上，水刚好覆盖住脚踝。有时胆大，试探走向更深一层。水没过小腿，站稳，取下胳膊上的淘米篮子，浸在水里，弯腰揉搓淘米。小伙伴中有人叫喊：“船来了！”于是赶紧拎篮往上跑。船来了，意味着紧随其后的浪，会没头没脸地拍打过来。大船大浪，小船小浪。稍不留意，一个浪花过来，淘米篮里一大半米就会被卷得无影无踪。我曾挎着篮底薄薄的一层米沮丧地回家等待挨骂，外婆没有责备，只是叮嘱我多留意河中船来船往的动静。

在河边浣洗衣服，是我少年时的最爱。说是劳动，毋宁说嬉戏。有时也要争取得来。争取，是外婆怕我把衣服洗丢了，会心疼不已。小伙伴们约好，挎上装满衣服的篾篮，在河边一字排开，各自选一块干净平整的青石蹲下。从篾篮里一件一件拿出衣服，搁在高处的石头上，铺开其中的一件于面前的平石，用棒槌轻轻地捶打……衣服在水波里轻漾，远处大团的碎金跳闪着层层卷来，卷得小伙伴的身体也晃动起来，成了河里的一条鱼，清凉光滑，自由自在。

河流的西边，是古镇上最热闹的街。晨光熹微时，茶馆、酒楼、早点铺、水房、布店、杂货铺，各家铺子的木板门一块一块地由伙计卸下来。掌柜的精气神饱满，捧着茶壶，踱着方步，不时扫一眼铺子里的角角落落，微微扬起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安闲和满足。不待天色大亮，喝早茶赶大集的人已熙熙攘攘，热闹喧腾了。铺子前的青石条街被踩得溜滑光圆，泛着幽幽的光。这些青石条追溯至何年，已不得而知，只知道古镇始于东晋，古称漕运，明末清初改为运漕，已有上千年的历史。

古镇人熟悉脚下每一块石头的凹凸处，从来不曾绊倒。雨天的时候，雨水流过光滑玉润的石头，渗进土地的各个缝隙，再汇集到不远处的大河里。来不及流走的雨水会把青石泡得透亮，像形态不拘的宝石镶在泥土里。离开故土几十年了，我每每忆起这样的情景，总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叹一声：“水乡啊！”少年时，经不住大自然美的诱惑，索性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赤脚踏在青石上，让流水痒痒酥酥地穿过脚趾间，撑着雨伞慢慢地行走在水乡的岁月里。

河的对岸是村庄。那里的父老乡亲隔三差五乘着吾乡人称为“猫撇子”的一种极小木船，在欸乃的桨声中摇摇晃晃渡河而来。他们赶集、访亲拜友，穿着一身浆洗后带点儿折褶的干净衣服，紫黑色脸膛上流露出一览无余的笑容。仅隔着一条河，方言也会有一点儿细微的变化，彼此用各自的乡音亲热地交流。几个时辰后，背箩、篾筐装满了酱油、醋、茶、糕点、布料、种子、化肥、农具和亲友的温情，醺醺然地找到河边等待的摆渡人，摇摇晃晃地过河而去。

在水乡，人们最熟悉的就是河流。她是古镇的母亲河，河水的特性自娘胎时就流进古镇人的血液里，浸润在骨子里。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彻底抹去。女子清明内秀，敏感细腻。接人待物温婉含蓄，从不轻易争个面红耳赤。是非曲直、分寸拿捏，自在各人的心里。男子敏锐智慧不失温润，心思缜密不失通达。他们的内核里都隐藏了一个“水”的秘密。

这条河流的属性也融进了古镇人的饮食里。单说那早点铺子，小笼包、狮子头、煮干丝、小云吞，样样精细。呷一口，回甘绵长。喉咙里细、糯、鲜、韧、润，极细密地糅合在一起，弥漫着一种微妙、柔美、丰盈的味觉。还没留意，已轻轻滑下。怔住，再尝一口，清淡又浓郁，内敛又深情，分明品味出了江南水乡的柔荑纤手、如兰慧心。

岁月的河流无法逆转。我无数次在梦中回到古镇，踽踽而行在雨中的青石条上。那些萦绕不断的梦里，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独自在河流长长的码头上徘徊、等待。她想遇见小伙伴，与他们告别，离开故乡去一个新的城市生活。但她终究没有等到，这样的遗憾便落下根来，从此在梦里反复演绎。

洇染了厚重斑驳色彩的河流无声地流淌在我的心里，从来不曾停息。那岁月深处的浪花吟唱着河流古老沧桑的灵魂，让我不断地追忆着魂牵梦绕的故园、故人、故去的时光。

黄盖湖的苍鹭（外一首）

□ 李 勇

一个细小的白点

又一个细小的白点

它们声势浩大

组团而来

它们浅翔的剪影

刻录在黄盖湖的母带里

它们用翅膀

拍打着黄盖湖的胸廓

让那些连绵不绝的波涌

时而呼啸 时而乖顺

它们好似要霸占这一片水域

在澄澈如镜的深蓝里

嬉戏 谈情

它们用长长的喙

梳理羽翼

也梳理黄盖湖一碧如洗的天空

广坪村

长江沿线

一个红色标记

新农村建设中

一个时代的惊叹号

“稻田公园”的上空

百鸟齐唱

“穿衣戴帽”的徽式楼房

绿了芭蕉 红了愿景

霞光的羽毛

抖落七彩祥云

纯朴自然的风情

扮靓最美乡村名片

木槿与茉莉的清芬

醉了荷塘月色

广坪村

“小而美”的滨江小村

小得穷工极态

美得秀色可餐

□ 杨绍精

谷雨的雨脚刚走，初夏的暑气便接踵而至，夏日的头绪漫过天际线。今天气温骤热，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人在板房里，仿若置身于一片夏季的原野。此刻，我似乎迷失在季节交替的缝隙中，弄不清是春天的知难而退，或是夏日的迫不及待？

我端坐在工地的办公室里，褪色的地板蒙了层薄薄的灰尘，墙角的蜘蛛不知何时织起了细密的小网。窗外，番薯苗在无人问津中野蛮疯长，杂草与藤萝纠缠着肆意蔓延。一阵微风拂过，一抹温润的水气带着泥土的芬芳，柔柔地钻进鼻腔。此刻，对项目复工的期盼，如丝巾般轻拂脸庞！窗前粼粼波光的摇曳间，往事如青烟般袅袅升起。

前年，对这个倾注过无数心血的老项目，因规划方案修改陷入了漫长的停滞。垫资压力如同沉重的巨石，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方案变更在反复修改中一次次难产，图纸改了又改，每一次变动都牵动着我的神经，恰似悬而未决的心绪，在无尽的等待中起起落落。其间，像困在迷雾中的航船，四周尽是望不到边际的混沌，我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应付材料款的催促声、催收函、债务不断累积的数字，如影随形，面对堆积如山的材料单及付款申请表，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焦虑，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青山依旧苍翠，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清明过后，转眼又到立夏，站在时光的渡口，望着流逝的岁月，满心皆是嗟叹。在这蹉跎的时光里倍感煎熬。个人独静时，常常陷入沉思，项目停工三年，看似整日忙忙碌碌，四处奔波，可静下心来细想，却又茫然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其中的无奈与心酸，在浑浑噩噩中悄然漫过，转眼间，便到了这尴尬的年龄。时光如刀，在脸上刻下皱纹，又将鬓角染白。生活的道路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走得步履蹒跚。曾经的豪情壮志，早已碎成不堪回首的遗憾，散落在岁月的尘埃里。

秋水易渡，春山难越。时间如同一张细密的筛网，筛去了青春的张扬、年少的浮躁和率性，只留下一具苍老的躯壳，以及一颗平淡如水的心境。有时也想用文字记录下生活中某段心仪的章节，然而，却又找不到入笔的墨韵，不知从何处落笔。就这样，年华在最美的季节里悄然飘落，如同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老树，在春夏的风雨中辛苦摇曳，在秋冬迎来荒芜。一年又一年，光阴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变得苍白。年复一年，我试图暂且放下曾经的雄心壮志，去寻找些小项目来摆脱困境，可现实却如冰冷的利刃，将希望一次次斩断。两年来东奔西走、辛勤付出，在现实的“毒打”下，梦想碎成一地鸡毛。所幸，在我近乎绝望之际，去年中标的那个小项目，如暗夜中的星火，虽然微弱，却点燃了生命之光，给了我继续前行的勇气。

这世界纷繁复杂，人心更是难以捉摸。一路走来，经历了数不清的坎坷与伤痛，有过被误解的委屈，也有过被背叛的寒心。但我深知，怨天尤人、苦大仇深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沼。于是，我常常宽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再黑暗的夜也会迎来黎明。在人生的旅途中，年龄的增长虽无法逆转，但心境却能峰回路转。过去的一年，虽步履艰难，身心俱疲，可细细品味，却也苦中有乐、悲中有喜。年前挂标的那个小项目，如今已顺利落地并进场施工，看着工地上渐渐忙碌起来的身影，心中满是欣慰。更令人欣喜的是，老项目变更的新方案也已基本敲定，今年有望重新分期启动。这个消息，如同春日里的暖阳，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四月的繁花，历经风雨的洗礼，才开得愈发绚烂。人生的坎坷，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终将成为踏向新程的基石。此刻，窗外杨柳依依，桃花灼灼，各色花草争奇斗艳，将夏日装扮得五彩斑斓、绚丽多彩。遥想去年今日，此刻或许还在奔波的路上，风尘仆仆；或许对着天空迎风许愿，期盼转机；又或许在无人处默默祈祷，渴望曙光。而如今，站在初夏的路口回望，深深懂得，人生本无回头路，唯有怀着希望，坚定地向前走，才能在岁月的长河中，走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春钓伶仃

□ 邓 闪

三月的海风湿漉漉的，像被盐水浸透的绢帛，轻轻拂过桂山岛的礁岩时，竟染出几簇嫩绿的苔花。这座被《广东新语》称作“浮洲玉桂”的小岛，驮着满背苍翠，静卧在珠江口吞吐千年的咸淡。我攥着钓竿蹲在岛东南的岬角，看浪沫在玄武岩上写瘦金体的“春”字，忽深忽浅，总差最后一笔捺脚。

潮水正把冬天的寒涩往深水区推搡。岸边的木麻黄抖落旧年松针，新芽在梢头蜷成翠绿的逗号，等着续写渔汛的篇章。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气压缓升，钓友群里冒出句俳句般的提示：“东南风三级，黑鲷咬钩如绣娘走针”。这话让碳素钓竿在我掌心微微发烫，仿佛握住了桂山岛呼吸的韵律。

鱼饵入水的刹那，海面漾开的涟漪恰似磨墨的歙砚。二十米外，无人机正悬停拍摄垂钓大赛，螺旋桨搅碎的光斑与跃起的银鲻鱼撞个满怀。穿荧光救生衣的孩童在月牙状沙滩学抛竿，塑料浮漂惊散虾群，惹得老钓客笑骂声混着咸味飘来——这春日的生气，比国家级海洋牧场里洄游的鱼阵更鲜活。

细雨不期而至，在冲锋衣上敲出《渔光曲》的节拍。电子漂的幽蓝荧光穿透雨幕，恍若渔火揉碎的星子。忽然想起苏轼“蒌蒿满地芦芽短”的句子，转头却见礁石缝里，去年的藤壶壳正托着新生的幼贝，如同青铜鼎上叠印的二维码，存储着潮汐的基因图谱。

竿梢轻颤的瞬间，海天交接处炸开惊蛰后的第一声雷。收线时分明觉出黄鳍鲷的倔强，鳞片刮过钓线的震颤顺着神经漫上太阳穴，竟与小时候父亲教我绑鱼钩时，掌纹相叠的触感别无二致。浪头将渔船的马达声揉成碎片，恍惚听见文天祥当年过伶仃洋的吟哦，在桂山岛5G信号塔间折返成电子脉冲。

暮色将垂纶者剪成水墨剪影时，民宿老板娘送来姜茶。保温杯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智能手表的数据，心率曲线与潮汐表在雾气里纠缠不清。放流幼鲷的刹那，鱼尾拍打水面溅起的光点，恰似散落的南越国陶片，在春夜的镜面上划出悠长的年轮。

归途的渡船犁开月光，船舷两侧的荧光棒仍在深水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龙女遗落的璎珞。浪花将手机导航的电子音揉成潮湿的渔谣，我忽然笑自己痴——哪是我们钓海，分明是驮着春日的桂山岛，正用渔汛作饵，垂钓着人间转瞬即逝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