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星阁

□ 梁冬霓

去往大濠冲村财星阁的路上，心头响起一首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虽然面对的是广阔的稻田，却容易想到无边无际的草原。

财星阁就在这辽阔的绿浪中。大朵大朵的白云下面，财星阁高高耸立，四方形土黄色的墙面均匀分布着四方形射击孔，顶端的灰黑色城垛，像一顶分量十足的帽子。远远望去，五层的财星阁如一个挺立的巨人，庄严，威武，不容侵犯。

它始建于1922年，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走来，凝结了一百多年风起云涌的壮阔与沉稳。据说，大濠冲村曾有四个保护神，分别是东、南、西、北四座岗楼，其中最高的是北岗楼紫气楼，但经时间的淘洗，存留下来的只有这座西岗楼财星阁。

秋风吹，稻浪涌。向财星阁靠近的每一步履，都是欢快、加速、跳跃的。

走到前面，带着虔诚的心仰望这座十多米的建筑，忽觉阳光刺眼。大概这是它与生俱有的威严，让人不敢轻易靠近。高高的正面顶端，是花岗岩石匾额阴刻“财星阁”三个楷书大字。遍布四墙的25个射击孔就像财星阁的眼睛，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目光森然，观察前方敌人动静；在和平美丽的今天，目光深邃，眺望稻田与青山。它被一座矮墙围着。曾经，它在这里护佑着村民的平安，如今，它被世人保护，凝固着厚重的历史，流淌着岁月的记忆，成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

坚实挺立的夯土墙体，在我的手指与之触碰的时候，仍有温和与细腻之感。以为它是粗粝的、坚硬的，却未料它的心是柔软的。这种柔软，也许来自于经岁月洗礼的智慧，来自于乱世中对村民习以为常的呵护。

信步走进去，墙壁边有狭窄的楼梯上去。到二楼，才知那射击孔的窗眼从里到外是由宽变窄的。战争年代，在瞭望与射击时，这样的结构起到很好的自我保护作用。从里面望出去，稻田青青，甘蔗叶子在围起来的竹篱笆里集体迎风摇曳，像一群农田里的舞者。四面的视野皆是绿的，更高的地方，还可看见由远而近的青山、荔枝园、葡萄架、稻田……

上了五层，再到露天的顶楼，要从一个铁梯子爬上去。我们双手扶着两边的扶手，尽量保持俯身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到了梯子的最后一级，一个脚步往上跨越过去，就跳上了这座岗楼的顶端。直起身的时候，阳光肆无忌惮地亲吻着脸颊，似乎知道我们的来意，明亮、闪烁、飞舞、亢奋，在此处激昂欢快地旋转。村庄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此时的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在辽远、广阔中看见烽火前来，风云远去；看见曾经的苍凉，如今的葱绿；看见华侨背井离乡，一步一回头，而后又以拳拳赤子之心，殷殷桑梓之情，为抗日救国奔走相告、集资捐款……

靠着城垛，望向远处的民居建筑群，灰瓦铺砌的双坡式斜屋顶错落有致，青砖墙面影影绰绰，在绿树的掩映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古朴、典雅，构成一幅乡村水墨画。有些新的民居也夹杂其中，马赛克与黄瓷砖铺砌的外墙，在那些古老的青砖屋群中，像随意抹亮的颜色，毫无突兀之感。因那一份安静，新与旧的交错，看起来那么和谐、融洽。整幅画面，就像传统的笔墨里注入现代的元素，既有中华传统美学精神，又有时代的内涵与创作力。

转身的另一方，望见远方一条银色的绸带，闪闪发光，广阔而壮丽。它是珠江水系八大水道之一——虎跳门水道。汤汤流水，日夜奔涌，带着新生、雄伟与力量，奔向斗门。众多的货轮或沙船昂扬前进，把平滑的水面慢慢撕开，激荡出浪花，跨过伟岸的南门大桥，驶向远方。水道的另一边，就是新会。以前虎跳门像大自然难以驯服的野兽，把新会与斗门隔在两岸，无法相连，后来有了渡轮，建了南门大桥，虎跳门从此就像灵性的神兽，护佑着日夜穿梭的船只、车辆及水道上承载着的各种梦想。

近处鱼塘如镜，增氧机欢歌载舞，良田如茵，佳木成林。站在此处，更能感受到潮起潮落的历史变迁。我们与财星阁似乎融为一体，在此回顾、倾听、眺望、希冀，看着朝霞与晚暮的接续中，大濠冲村的烟火不息，世代无穷。

红狮子舞（外二首）

□ 马 克

在紧一阵

慢一阵的

锣鼓声中

村头的打谷场上

红狮子舞伴着

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和如水的掌声

奔腾，跳跃

霎时，我眼前

旋起一阵

红色的风

打树花

没有比这开放

更热烈的花朵

没有比这更震撼的怒放

夜色中，迎着朔风

你用炽热的铁水

在冰冷的城墙上

抒情，挥洒

朵朵璀璨的火花

在夜空中舞蹈

装扮着小镇的节日

恒山脚下

这是一个叫暖泉镇的地方

夜幕上绽放的金色树花

寄托着庄稼人

多少美好的向往

蜡纸花

听着耳边传来的

高一声低一声的鞭炮声

我看见热闹的大街上

姐姐发鬓上

那朵漂亮的蜡纸花

在正月明媚的阳光下浅笑

走小托

□ 李春鹏

仲秋时节，我随友人来到小托村。

小托村位于斗门白蕉镇小托山下。朋友告诉我，小托村以盛产小托山桔闻名。小托山桔为芸香科植物，根叶可入药，果皮含芳香油，可食用，亦可用作调香原料。小托山桔是珠海著名的特产水果。

因天气太过炎热，朋友带我们来到国叔家稍事歇息。国叔说，村里习惯以茶添加少许小托山桔款待客人。只是山桔尚未上市，此行只能留下遗憾了。没有喝到清香四溢的山桔茶，我们幸运地品尝到了客家风味小吃：咸茶、艾糍和叶仔糍。我们边享受美食，边听国叔讲述小托村史。小托村吴氏先祖，1744年从陆丰迁居斗门汉坑，再迁小托。因生活极度艰辛贫困，村民期盼观音菩萨显灵，祈许小托山更名观音山，盼观音娘娘下凡普度众生。奇迹还真的出现了，五台山观音娘娘，化身从天而降至小托山顶，手持玉花瓶，舒袖播洒清泉甘露。顿时，四坑一龙，甘泉涌流，跨溪菩提树顽强生长，族人日子越过越和美。从此，观音山被族人传颂至今。

我被国叔的热情打动，更被国叔的讲述吸引。随后，我们跟着国叔穿行在小托的街巷，感受它悠久的历史与时代的变迁。曰有吴公祠，没有深院高墙的威严，门前“延陵世泽，渤海家声”八字宗祠联语，凸显庄严厚重，内饰壁画《三星报喜》蕴含丰厚的民间文化信息。眼前这几间深灰色瓦屋，曾经诞生了当地最早的农会组织。据斗门县志记载：1924年冬，香山县特派员黎炎孟到小托村调研，随后农会就成立起来了。我们在惊叹之余，来到一座百年老宅跟前。一块掉落在地的青砖，引起了国叔的注意。他随手捡起，一看上面刻有1946年的数字，便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说要带回祖屋妥善存放。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实际上，小托人珍视每一件历史遗留。在小托村，我见到了保存完好的知青小屋，国叔告诉我，这两间小屋，当年一间住十二位知青，太难为这些城里娃了。小托村极为重视文化建设，建有斗门作协创作基地。两间幽静小屋：一间摆放着作家读书写作的台桌，另一间存放着知青们当年在小托生活劳动的珍贵照片。这些知青，有的来自北京，有的来自佛山，离开小托后他们遍及海内外。同时展示的，还有他们近年重返小托的活动照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观音山和山中甘泉滋养了勤劳质朴的小托人。竹树掩映之下，大人小孩聚在一起制作汲水筒，个个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的微笑。穿过洁净村街和静谧庭院，我们来到一堵石壁跟前，见到了长在石缝里的桃树，以及刻在石壁上的两个大字：平躺着的“寿”，行草体的“福”。整个石壁，形似一个人伸出的手掌，于是就有了福寿尽在掌心之意。福、禄、寿，向来为传统中华文化并重，到这儿怎么会缺少一个“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朋友跟国叔提起，同行的梁先生是颇有名望的书法家，可由他楷书“禄”字，以便补全。梁先生笑说岂敢，国叔笑而不答。我倒是觉得，少了那个“禄”字，或许正体现了小托先祖的深意。他们不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也希望后世子孙像他们那样。这个禄，伴着身心之累，倘若真的能够看淡看轻，“望峰息心”，“窥谷忘返”，于己于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健康是福，平安是福。小托石壁上这两个字，融入了朴素的辩证法思想。面对这陡峭的石壁，突然之间，我对现实生活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悟。

我把这感悟告诉国叔，国叔笑了，很真诚地表示认同。我忽然想起朋友的介绍，国叔早年从营教导员任上转业，从政没有做官，从商没有发财，下岗没有失志，反而勤勤勉勉，兢兢业业。退休以后，他静处乡间，心系山水田园。史迹保存，史料整理，村路修建，庭院美化……桩桩件件，殚精竭虑。他组织编写《托福》特刊，展示小托乡村振兴成果；他悉心收集客家文化资料，让祖屋成为传播客家文化的一扇小小窗口；他赴福建三明市参加世界客属恳亲大会，促进两岸文化交流……他始终淡泊名利，早已把自己还原成小托的普通村民，默默地做着一些看似简单实则重要的事情。

“这些年，小托有太多太大的变化。”国叔说这话时，笑意盈盈，满目生辉。他乐呵呵地指着山上那棵姿态优美的大松树，为我们介绍建设中的观音山景区，信心满怀地展望小托村的未来。

夕阳西下，我们依依不舍地与国叔作别。

大海与夕阳

□ 朱兴泽

海鸥掠过夕晖漫染的海天之间，给绚烂的天空勾勒出一笔轻盈的弧线。

时间在此刻仿佛凝固了。万项碧波缓缓荡漾，漫天霞红轰轰烈烈地洒向人间，远处山脉巨龙一样静卧天际，太阳像一盏又圆又大的红灯笼慢慢向地平线坠去。

我目不转睛，屏住呼吸，贪婪地把这壮丽的黄昏烙进心底。爱人举起单反相机分秒必争地按着快门，而我，也在他的镜框里凝望着夕阳铄金的海面。

淹没视野的泪水缓缓退潮。身陷泥潭的灵魂像海鸥一样轻盈跃起。那些不被理解的沉重终于不再是心头枷锁。忆起用唯一的房产作抵押借款与人合伙创业的六年经历，我在心底肯定地说，那不是失败，是成长的历练。

用五十万人民币启动资金成立公司。公司没车，没厂地，没订单，眼看几个月过去，资金链几近断裂。开源节流，决定更换公司场地，把节省的租金用来给工人发工资。为了找到合适的场地，在烈日下，晒得黑不溜秋，我用双脚把平沙从东向西、从北到南走了个遍，找了一个星期才定下来，从工业新厂房转至华丰老厂房旧车间。财务、人事、材料采购、成本核算，当琐事像雪片一样向我扑来时，没钱请更多的工人，我只能拼尽全力，从早忙到晚，多少次踏着路灯昏暗的光拖着酸痛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忙碌中，我听不进家人的埋怨，也没精力关注亲人的情感需求，只有拼命护着如婴儿一样脆弱的新公司，直到它慢慢打开了市场，有了订单，有了利润。

有了钱，各种矛盾也纷至沓来。或者说，为了挣钱，那些被忽视的东西变成一头怪兽向我扑来。

扯不断理还乱的日子，就像湿漉漉的梅雨季节，“霉味”充斥着生活。有些道理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了也不愿意变成他人要求的样子。我有我的原则和底线。外困内耗中，我浑身疼痛，失眠就像洪水淹没了所有，自己如漂泊于大海上的一叶孤舟，看不到灯塔，辨不清方向……

我一次次从噩梦中哭醒。创业像被打上马赛克，看不到希望。泪水一次又一次从心底漫上眼帘。那些本应存于人心的仁义礼智信仿佛也变得模糊不清，抑郁是心灵抵御侵袭的最后一道防线。一切都慢下来，停下来，就像漫漫黑夜静等晨曦拨开迷雾。小心从空茫里一点一点拾起情感的碎片，一点一点拼成精神的铠甲。承载希望的文字，给梦想涂上一层暖色。公司仍然正常营业，我在煎熬中坚持工作，从投资回本，再到有红利可分，最后还是忍痛撤股，终于走出心力交瘁的日子。

女儿考上中国美术学院，四年本科，再续三年研究生，那个让我放不下心的小姑娘变得自信又勇敢。生活从缝缝补补的寒冬终于迎来柳暗花明的春天。用创业赚来的钱买了小汽车，爱人开车带着我走进大自然，倾听鸟儿清脆的呢喃，呼吸大自然清新的空气。

此时此刻，我们共同直面绚丽和梦幻的海上日落，一起惊喜和震撼。

夕阳红彤彤的，像个烧红的火球彻底击穿心底的寒冰。曾经鸡飞狗跳的日子散留于心底的苦涩阴影是心的牢笼。天空、大海与夕阳共同完成的巨画，不正是人生无声的恢宏叙事么？这辽阔中的自在呼吸，这离别之际的最美呈现，令我终于懂得，转眼即逝的时光才是最珍贵的东西。与世事和解，善待自己，宽容必须宽容的一切才能获得心的自由。

诗人海子那句“面对大海，春暖花开”，此刻有了最真切的注解。

本色出演

□ 赵卫英

那些年，我常常站在隔壁村头那棵老榕树下，期待戏台被暮色淹没。然后，看一个个老倌迈步登台，甩手间抖落出许多动人的故事。

我还记得《胡不归》里那个甩发的镜头，带着几分倔强，在我喧闹的童年里充当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穆桂英挂帅》中穆桂英的英武模样，让我膜拜不已，披一身的花被单，手持扫把长枪，凌厉的小眼神，差点威武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女驸马》里的冯素贞为了爱情，女扮男装，踏上科举之路，她的果敢智慧，让我的青年时期心生敬佩。最难忘的还是《搜书院》，那只断线的风筝，跨越了门第阶级，最终跌落在书院深处。时至中年，那只风筝仍未被捡起。那时我以为，戏剧只是台上的等待，不料却发现从看戏到入戏只是一瞬间。

记得刚上一年级那会，每日都要途经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走着走着，不知从哪儿就会蹿出几条狗来。为了对付这些恶狗，我往裤兜、口袋乃至书包里都塞满了石头。当它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往反方向抛出一块石头。趁着狗追石头的间隙，我马上往前疯跑一段路。不但如此，恶狗在梦中都还要对我露出狰狞的獠牙。那晚，我大喊着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衣服，我一脸的惊慌被父亲看见，他眼中满是关切，走到我床边；“明天我送你上学去。”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但我还是瞧见了生活给予父亲的疲惫。我强装镇定，对着父亲露出了笑；“没事的，爸爸，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父亲转身时，他脸上的欣慰，足以让我的喜悦也随即舒展。第一次，我从自导自演的戏里感受到了一种温暖。

那年盛夏，苦楝树树顶的茂密清凉让我起了动念。我像猴子般灵巧地窜上了树，爬过之处，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找了处树丫躺下，闭上双眼，沉浸在阳光与蝉鸣之中。突然，一阵外力从树下而起，我在树杈上摇晃不定，惊慌失措间，竟不知眼前的他从何而来，穿着一身洁白的衬衫，在阳光的照射下极其耀眼。“别害怕，过来呀！”他朝我伸出了手。我望着他眼中的光，恍惚过后秒转“戏精”，秀起脸上的红霞，娇羞地去够上那一双手，脚下的枝桠却突然发出脆响，失重的瞬间，他眼疾手快地扣住我的手腕，“抓紧！”他温暖的掌心沉稳有力。这场有惊无险的相遇，是我为自己设计的第一场青春脚本戏。

还有那年，怀揣半生的文字信仰，遭遇了人生滑铁卢。一种在我体内扎根了许久的强大信念，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一位老前辈对我一篇已见报的文章提出许多批评，那时我对文字的信仰和追求，如同当时的自己一般，不够坚定、不够强大。那天，我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会后，我独自站在被橙黄的路灯晕染的雨雾下。似乎看到了雪，也听到了雪落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碎在了那个雨天。能与谁共雪？一直以为自己要追寻的是一场“雪”，原来“与谁共赏”才是我内心深处的渴求。我逐一捡起地面上碎掉的小冰凌，一如初心，晶莹却无法拼凑。我只好无奈地耸耸肩，一边佯装毫不在意，一边略带遗憾地缓缓退场。是的，成不了主角，我也可以当好一名观众。恰好，夜色如一层温柔的面纱，巧妙地掩饰了一切的痕迹。

又一年，我为了生活，不停地往返于现实与理想当中。我咬着牙让自己相信，自己是一只凤凰。我啄喙拔羽，一头钻进火里，投身烈火。我承认，我对自己是有点狠的，不经苦寒，哪来梅香？不记得那是第几个加班的深夜，我踩在寂静的冷夜里，打开手机，整条街道回响着电台主持人那浑厚的声音和他所煮的心灵鸡汤，“成熟就是一个人把自己活成千军万马。”瞬间让我破防。我当时的心情有些复杂，因为笑着笑着我摸到了脸颊的泪水。我至今也不明白，这些经历苦涩后绽放的笑容，到底是对起伏命运的从容还是不甘？我只知道，在自己编写的人生剧本里，既然当上了主角，咬着牙也得熬过去。

看似形色的角色，无一是我，却又无一不是我，我只需本色出演。因为这世间一切包括自己，无非就是你我眼中转身而过的甲乙丙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