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寸玉

1969年秋，我有了第一张书桌。哥哥当兵后，父亲捡半截砖垒的草顶房子里，只并列着我和弟弟的小板床了，我心心念念着在空出来的地方摆张桌子，可全家仅有的一张吃饭方桌，是不可能给我独享的；我瞅上了父亲厂里丢弃在草丛中的架车木箱板；日晒雨淋有些年头了，弄两块来给自己做个桌子吧。于是，我趁着父亲背着工具包走出厂门的当儿，便一手拎一块短的车箱板，迅速走过连接家属院的小门，顺回了家。虽然在厂里，有师傅看到我拎着这两块架车堵头没过问，但我知道，父亲下班瞧见了，会立刻喝令我送回去的；于是抓紧和泥，靠着北窗下的墙，砌了两条间距六七十厘米的单砖支腿，砌到半米高，我将一个堵头搁上去，接着再砌高二十多公分，再放上另一个堵头，于是一个带位肚的、长约一米、宽也差不多有一米的书桌，便制作完工了。桌板枯旧粗糙，我糊上三层报纸才像点样；待到把自己的书放进位肚和排上桌面的时候，说不出有多欢喜。此后的两年半时间，这土里土气不成规矩的书桌，陪我读了上百本书（当然，今天看来半数不值一读），我还趴在桌上，抄写了《鲁迅诗歌选》和一些唐诗宋词与八大家散文。那时傻傻地认为，有这些读和写，兴许就能当作家了。1972年2月，我被选调到淮南师范就读，才惜别人生中的这第一张书桌。

1979年12月，我有了第一盏台灯。那是在淮南矿院人事处工作的妻子年底例行出差，到煤炭部核定报表，用回程不乘卧铺的补贴钱，在北京给我买的。27岁的我，头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台灯，底座和灯柱都是深蓝色玻璃的，大而厚的圆形底座正中，竖着七个约有四五厘米直径的上大下小的六棱体珠子，紧拧在灯泡接口的下方；台灯高大，仅从底座到灯泡接口，就有热水瓶那么高了，再旋上灯头，套上印有花纹的浅色纱罩，俨然两尺高了；灯泡接口半腰垂下一条十余厘米长、尾端系着个乳白色瓜子坠的拉绳，拽一下“咔塔”声脆响，一米二长的桌面立马都明亮起来了。这盏玻璃台灯我们用了5年多，1985年从平房搬家到有厨卫的楼房时，摔碎了，好心疼。然而，它那优雅端庄的造型，那纯净深邃的克莱因蓝，那5元钱才能买到手的高价（我的月薪刚从36元涨到42元），尤其是妻子抱着这个沉甸甸的台灯，坐了一天一夜绿皮车，两个脚面肿得一按一个窝的情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还有个第一，时间要倒回到1971年3月，我有了第一副金属挡书板。开学没几天，同班张洪海晚饭后来我家，央我陪他去广播器材厂，看望上夜班的汤国荣。我一愣：看国荣干嘛？我喜欢她，她对我也有意思。我笑了：你想吃天鹅肉了吧，人家是工人，又是副区长的女儿，还那么漂亮，会对你有意思？我说的是实情，国荣跟我小学同班，已然是班花，初中跟洪海同班，小女孩变成大姑娘，更好看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虽然读高中，毕业大概率还是下放农村；我说这些，洪海听不进去，说两人有了感情，这些都不是问题。你怎么知道她对你有感情？他说，这个你不懂，我和她眼光一碰，心里就……不说了，我们快去吧，请国荣给你做副挡书板。这是你和她见面的由头？算是吧，洪海边回应边拉着我，向三里外的广播器材厂走去。这个晚上，距我此刻提笔有54个年头了，可脑子里清晰得仍像过电影似的：十七八岁的国荣，穿着碎花棉袄，戴着护袖和口罩，穿过流水生产线，向我们轻盈走来。她秋波盈盈地微笑着向我们问好时，洪海紧张得似乎要窒息了。局促一番后，洪海说请她给我做一副挡书板；国荣点点头，表示一定争取主任同意，给老同学做一副。由于正当班，我陪洪海的倾心相见，三五分钟就结束了，然而他却兴奋不已。接下来的事儿，就是他的单线联系了。过了三四天，他说，国荣开始做了；一个星期左右，他说，挡书板做好了，好厚的钢板，等电镀，电镀就不生锈了；大约半个月，他把国荣做的挡书板送来了。这副泛着沙金色泽的挡书板，呈长方形，上面两个角抹成小圆弧，正中等距离折下一块压平，作为T型底的长脚；我立马把挡书板分放在桌边那排书的两头，敦实稳当，煞是好看。我说，谢谢你和国荣了。哪里，我俩应该谢你，不做这个，我真想不出去见国荣的理由。也是，做副挡书板，两人就变成一个“俩”字了。相爱了几年，洪海当兵回来，他俩就结婚了。如今他们的孙辈都上中学了，而当年送我的挡书板，虽褪了些光泽，却没生锈，好端端地还在书架上发挥着作用。看到它，我就想起我曾当过一次电灯泡，烘托了他们的青春和爱情的明媚，也见证着同学间友谊的珍贵。

□ 李 方

在父亲的“百宝箱”里，翻出了六本党费证，都是红色软塑料封皮，扉页上印着一行红色的小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背面是父亲的基本情况，后面就是几页表格，每次缴纳党费的记载。

父亲生于1936年，卒于2016年，在人世间行走了整整八十年。自1952年6月入党，有64年的党龄。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党费证下面，竟然还有两张体育竞赛的奖状。

这显然是个旧物。奖状的上方印着红色的齿轮，两面是带着缨穗的红旗，像是那齿轮长出的翅膀。从文字的表述中看得明白，这是父亲参加全县农民冬季运动会在100米和1500米两个单项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和第三名的奖状。落款时间是1960年11月。

在我的印象中，患有类风湿关节炎的父亲，历来都是一个与体育运动无任何关联的人，他如果拥有步枪射击的奖状，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从我记事起，他除了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还兼任着大队民兵营营长，冲锋枪基本上是不离肩的。

而这两张奖状，却是关于体育竞技的。

往事不明问母亲。

母亲比父亲小九岁，在他们结婚前，母亲已经高小毕业，而且学的全都是繁体字。父亲只上过两年私塾，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背着书包和干粮出门，很多时候并不是走进学堂的大门，而是躲在渠沟里用馍馍渣喂蚂蚁，等到其他学童散学了，才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去。

父亲识的字，绝大多数是结婚后，跟我母亲学的。

1958年全国农村开始扫盲，母亲成了教员，父亲成了学生。田间地头都竖着简陋的自制黑板，劳动间隙也要见缝插针识字，冬季扫盲夜校就更不必说了。那时候文艺队演出《夫妻识字》这样的小戏，专为宣传助推扫盲工作。

但这跟父亲获得体育竞技奖状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说：那是咱们县上想出来督促扫盲的妙点子。因为参加扫盲的人并不是很积极，多数人扭扭捏捏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怎么学了，觉得识再多的字，还是个风吹日晒的下苦人，学多了没用。我那时候在夜校里给全庄子的男女老少念报纸，那才真是有趣呢。报纸上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犁地不用牛，那些老年人就说，对，一人一把锄头挖；我说点灯不用油，他们就说，也对，黑灯瞎火把饭也喂不到鼻子里面去；我说家家都会有一辆小汽车，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屁股就坐不住了，说，这个却是胡扯，县城里才有几辆车，还家家户户小汽车?

我说：这也与体育比赛没关系啊?

母亲笑起来，说：都是陈年旧事了。你大（父亲）带队到县里去参加比赛，临上场了，才说比赛规则变了。凡是赛跑的，运动员每人发一棒粉笔，不打发令枪，都蹲在起跑线后面写字。你大就临时替换了参加赛跑而不会写字的人。裁判说，写生产的产。先写字，谁先写完，写对，谁先跑。那时候还是繁体字，笔画多，好多运动员根本就不会写。100米，你大都跑出头了，还有人蹲在线后面想那个字咋写呢，可不就得了第一名？跑1500米，写的是另外的字，你大虽然字先写完先跑了，但是别人也聪明着换成会写字的人了，所以只得了个第三名。

我说：“这个奖状有意思，留下吧。”

母亲说：“烧了去。你大腿不好，在阴间不免要受别人的嘲笑。把这个烧了，起码让他有点资本跟别人吹牛，说他年轻腿好的时候，还是个运动健将呢。”

游横琴花海

□ 叶宝林

雪爪沾泥每带沙，三鸿引鹤影追霞。

青芦碧竞青筠玉，异木芳争木槿花。

阅海观丘同论道，拈诗蘸酒共闻茶。

吾人本是西山客，却认香洲梦里家。

乙巳除夕楼台放炮感怀

老子还童稚子淘，双龙御续二灵昭。

楼台起步青云路，直上天庭到帝朝。

圆明新园感赋

目睹朱门顿觉惊，花中树里鸟传声。

雕珠刻玉新初景，抹紫涂黄旧始名。

帝苑重翻为御品，园林再制套京城。

湖摇倒影生惆怅，物复心难复故情。

□ 高春阳

班长，你通知值日生，我这块小黑板，今后谁也不许擦，谁也不许动。高中新学期开课，教几何的陆老师一进课堂，先定下一条铁律。

班长大声说，是，陆老师。

我和同桌梁宇，坐在班级最后一排，人手一支铅笔，正在下围棋。说是“下”，其实是在纸上画围棋。他执黑画圈，我执白画叉。谁吃棋，就用橡皮擦。

我低声说，梁宇，该你了。梁宇也低声说，等一会儿，怪老头儿有点意思。

我没心情看怪老头儿，我的眼睛定在棋盘上。我是梁宇师父，他的围棋是我亲手教的。我刚开始能让他四子，后来让他两子，再后来让他一子。现在不用让他了，有时候我还会输。

开课之前，怪老头儿拿粉笔在小黑板上，顺时针画了个四分之一圆，确切说应该叫四分之一圆弧，然后不画了，开始上课。

同学们大为惊奇。四分之一圆弧，挂在那，像月不算月，像弓不算弓。

我小声说，啥意思呀，还不让擦。梁宇小声说，甭下棋了，听课吧，陆老师有点邪性，别招他。我一抬头，正好撞上陆老师的目光，吓得我赶紧把棋盘扔进书桌，然后坐直，听这怪老头儿讲课。

这些日子我很上火。跟梁宇下棋输多胜少。

第三周几何课。依旧，陆老师先描绘他的蓝图。当四分之三圆弧成立的时候，大家都明白了，这怪老头儿是要画个圆。可是，一次画完就得了呗，为啥还分四次？

见证圆满的时刻到了。

一周后，当陆老师最后一笔，把整个弧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圆的时候，同学们掌声雷动，这圆了所有人的梦。

这个圆，直径六十厘米左右，太圆了。有同学好信儿，特意找来一支大圆规，用圆规走一圈，结果严丝合缝。

怪老头儿终于不再绷着脸，上了四堂课，头一次笑。有同学问，陆老师，这个圆有啥用啊？陆老师不理人，一摆手，上课。

课后，同学们围着小黑板指点江山。我没心情。怪老头儿的梦圆了，我的梦圆不上。现在我跟梁宇下围棋，下一盘输一盘，根本赢不了他。这小子是人吗？我要疯了。

悲催的是，我俩下棋，我荒废了学业，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而梁宇的学习成绩却在上升，眼看冲进全学年前十。我接受不了，我解释不通。我觉得全世界都在笑话我。我抑郁了。

第五周几何课。

陆老师今天意气风发。只见他扬眉拔剑，气势如虹，粉笔所至，破浪乘风。只十几秒钟，一轮满月，挂在当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看那个大盘，皓月千里，如诗如梦。

空气仿佛凝固。

陆老师收势。剑入鞘，气沉心。眼睛巡视一圈，说，同学们，这个大黑板上的圆，是我一口气画出来的，用时15秒。你们知道吗，为了这15秒，我练了5年。然后一边教课一边画，又25年，到今天已经整整30年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画这个很牛？不，这个才更牛。陆老师把教鞭指向小黑板。

陆老师说，一气呵成的圆，只要花时间，谁都可以练。“四气呵成”的圆，请问，还有其他人练过吗？当然唯一条件是，粉笔手画。全班同学都呆了，支起耳朵继续听。

陆老师声调里含了悲壮，他敲着桌子，说，我一个小老头儿，为了画好一个圆，可以努力30年。你们告诉我，你们凭什么不努力？虽然说我用了30年时间只做成了一件事，但是，这件事上，没人能超越我！同学们，你们差啥？告诉我，来来来，你们谁敢跟我说，给你30年时间，你画不出来我今天这个圆？要是你敢说，请你现在就出去，你不配做我的学生！

陆老师放下教鞭，说，我提个问题，如果让你分四次画出个圆，你怎么做？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全班同学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脑海中想象画面。

梁宇举手。陆老师指着他，说，我知道你叫梁宇。

梁宇站起来回答说，老师，我的理解，只有一个字，心。心是圆心，心是半径，心是周长。视力所及，粉笔所至，都是心之所向。其实不管分几次，不管间隔多久，只要人心定在圆心，半径永远是一样长的！

同学们哗哗鼓掌。陆老师瞪圆了眼，瞪着瞪着，瞪出一脸泪水。

打那以后，下围棋，我不在乎输赢了。我安心做个凡人。

如果有人挑战，我就说，我是梁宇师父。那人就转身跑了——梁宇学习成绩全校第一。

后来有人问我，你的围棋师父是谁呀？我说，是陆老师。

致大河（组诗）

□ 王跃强

当晚霞辽阔时

傍海而行，我听到

暗流中不是花香汹涌，而是

浊浪奔流

但礁石焦渴

谁都取不出鱼鳃中的苦涩记忆

唯我，在红珊瑚中

能够听清

爱情的杂音

浪上有小刺而不尖

秘处有大美而不言，我隐隐约约

听到鲸语：“人生除了死亡

其它都是擦伤”

海雾越来越浓

我担心海啸突来，赶紧转身

怀揣刚想出的半首诗

谜一样逃离

当晚霞辽阔时

我把大海想象为巨型的蓝杯子

杯中，青天如镜

再加上，一滴金色泪水

就够我沉醉

我依然畏惧这风暴之海

因为这不是

平和之处，也不是蝴蝶靠近的地方

只需一个浪头

就可以将我打回三百年前

海边，海边

片刻间，天空变方，遐思推远

一个半弧形的惊奇出现

致大河

你横在弯曲中

横在我的天空下

带着我的倾听

我的传说缓缓向东

但我认为

你此刻走慢了，走得太宁静

满足不了我的怀抱

所以，我敢于对你开口

说，激流！我要你

懂得什么是一日千里，即便

是小朵小朵的浪

也要懂得如何汹涌

惜别

顺着直来的风

撇开一路的乱草迷花

我们相互

都有夕阳可赠

两棵树越站越远，染上余晖

虽然酒杯空了

但一别不可轻，有点滴

惋惜之意

重于暮鸟之声

许多人记住了你

许多人记住了你

而我不但记住了你，还要爱你

歌唱你

让你的钉子，钉在我的爱中

我口吐玫瑰给你

当夜，灯火失眠

所有的梦，都睡不着

小柠檬

小柠檬，没有叹息

只有汁水

蒂还连在枝上，衬着两片

肥大的绿叶

你和着冰的液体

清凉了我狂热的口唇

但不像

雪那样寒冷

那个词语

花影暗时

我的额角出现了

那个词语的反影，它折磨

我的回忆

让几本诗集涌出阵阵落花

它同时

折磨我的眼睛

逼出苦艾汁样的泪水

哦，那个词语

狂热，激昂，辛辣，苦涩

依然，略略

带着爱情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