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北侧的商业街，拐角处有个柚摊。

没想到，头一回上那儿买柚子，就弄出点事儿。那段时间，我咽喉肿痛，医生让我多吃水果，还推荐了柚子，说润喉润嗓。我就找到柚摊上去了，一次就买了6个。蛇皮袋拎回家，随手丢在客厅一角，差不多一天吃一个。第六天头上，最后一个柚子正要开切，老婆发现柚身有大块黑斑。她担心柚子坏了，要我找摊主换。我感到很为难，自己跟摊主本就一面之交，人家拒不承认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柚子自己挑的，放家里个把礼拜了，难不成这柚子跟家用电器一样，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老婆说起不良商贩以次充好坑害顾客的事儿来，我说：两码事，凡事得讲道理。在我坚持之下，老婆似乎明白了一些，说：这样吧，你拿上柚子找过去，好好跟人家说话，换得了就换，换不了就把它扔了。

我就忐忑不安地拎着这个“问题”柚子下楼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唉，怎么这样倒霉，碰到这种事情，不知道自己会跟摊主吵成什么样。柚摊上围着好几个人，我站一旁静候。顾客走净，我才开口跟摊主说明情况。没想到，事情解决得很顺利。老师傅坐在椅子上，手指柚堆对我说：来，挑个大的，老家刚发来的红心柚。我随口问他老家哪儿？他说梅县的。我说，潮汕人吧。他就笑了，帮我纠正错误，说梅州不属潮汕，他不是潮汕人，是客家人。我感到不好意思，苦笑了一下。他安慰我，这没什么的，好多人都弄不大清楚呢。我拎着红心柚正要离开，他起身把我按坐在塑料椅上，笑着说：“柚子没坏，就是皮色深点。我把柚子开了，一起尝尝。”他操一把扁平钢刀，对着我拎过来的那只柚子，上下左右切割划拉。不一会儿，外壳尽去，柚肉成球状，硬挺挺瓣瓣相依。我取了一瓣，剥开一层白膜，那嫩黄柚肉晶莹透亮，咬一口清爽甜润，确实很新鲜。

我心里怪不是滋味，一时尴尬得想找地缝钻。我向老师傅表示歉意，他笑称是柚子吃得少了，以后多过来。回家说给老婆听，她深感意外和自责。这件事让我对摊主多了一份敬重。

渐渐地，买柚子吃柚子成了习惯。我跟摆摊的老师傅熟识起来，称呼也改了，我不叫师傅，叫柚叔。柚叔老家在梅县松口古镇——早年客家人“过番”（下南洋）的始发地。一提起松口，他的话就变得没完没了。“以前，那可是个繁华热闹的码头。”与一声长长的叹息相伴的是他略显疲惫和暗淡的眼神。透过那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岁月沧桑与风云变幻。他问我做什么的？我让他猜。他仔细端详，还真的猜出我是做老师的。他问我去过梅州没有？我说还没呢。他就劝我过去走走，说起梅江水、过番客、平安批……

柚叔的摊位，就是一个地道的路边摊。他是得了老乡的情分，紧靠一个日杂店，还利用了旁边延伸出来的一块空地。柚子个头大，进货都是车子送上门，场地大方便车子进出。到货了，柚子堆成两个小山包：一边普通的，一边红心的。我买柚子的时候，照例都是他帮我挑选。客人不多，我就会跟柚叔聊上一会。柚叔一家四口，分作三地。儿子大二，女儿高一。老伴留老家陪女儿。我把儿子高中资料送给他。五十多本大大小小的书，绳子绑扎起来厚厚两大捆，拎手上沉甸甸的。柚叔高兴地接过，当即送我四个红心柚子。我掏手机扫码，要给钱，他说什么也不肯收。

两个孩子的学业，一大家子的生活开销，还有亲戚朋友往来……小小柚摊能承受这么沉重的负担么？我问起这个，他并不如我预想的那般沮丧。他说自己到哪里都是起早贪黑干活，压力大也没法回避。日子总得过，总不能躺平不干吧。过两年儿子工作了，女儿上大学了，总会好起来。一提起两个孩子，柚叔就特别来劲，眼睛里满是光亮，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似乎日复一日的辛劳都不算什么了。

我所在的培训机构，经营情况每况愈下。我和爱人门一锁回了老家，在老同学创办的一所民办学校教书。两年过去，我们又回来了。拐角处柚摊还在，柚子依然堆成两个小山包。后面新增了一张办公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端坐桌前，聚精会神地把玩着手机。我跟他打招呼，说买两个红心柚。年轻人瞄我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我有些不满，正要发作。他侧转身朝小店喊：爸——

“啊，来了，来了！”屋里连连答应着。

跟着，我就见到了柚叔，头发白了许多，额头皱纹明显加深。我跟他打招呼，愣在那儿。柚叔认出了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微笑着把我介绍给年轻人，又把年轻人——他儿子介绍给我。小伙子有些尴尬，起身喊“叔叔好”。柚叔告诉我，女儿上了华师，儿子大学毕业一时没寻着满意单位。他接过来，让他散散心，帮着照看柚摊。我露出惊疑神色：你这一家子，太不容易了。

“还好吧，小店盘给我了。”柚叔指指身后，笑着说：“儿子学着做生意，把老家的柚子卖到网上，量还不小呢。”

听了柚叔的话，我愈加惊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