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同学

□ 冯 渊

语文课比较热闹，陈老师肚子里有无数民间故事，还会唱黄梅戏，登过乡里的戏台。他的讲课水平，我们没有能力判断，但是他讲故事时眼睛是闪亮的。我们对课文并无多少兴趣，只要他讲故事，全班同学腰板就挺直了。也有少数例外，有些课文，陈老师讲得跟故事一样有趣。

我的同桌叫何玉萍，男生，他的姐姐叫何玉霞，名字听起来像姐妹俩。但何玉萍真的是男生。他很爱看课外书，书包里总有大部头的小说，如《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我坐在他旁边一起看，还没看完三分之一，他一页就翻过去了。

“今天陈老师给我们讲于勤的故事。”何玉萍兴奋地对我讲。

“什么于勤？哪里有于勤？”我很好奇，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真笨。我的叔叔于勤，你没看过吗？”

“哦，你说的是于勒呀。看过看过。”

何玉萍称呼“于勒”为“于勤”，一下子让我懵住了。他看书太快，将一个外国人的名字读错，本来没啥，但他的错读给我带来了一种陌生感，我似乎看到了课本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我多么希望还有一个于勤的故事，藏在莫泊桑的书里。

奇怪的是陈老师讲完课文后，何玉萍还是将于勒读成于勤，我一纠正，他就改过来。他自己一说，还是于勤。此后多年，我一看到《我的叔叔于勒》，脑海里还要读一遍“于勤”。哪怕看到了原著中Jules这个单词，我还是要默读一遍“于勤”。

何玉萍还对我说：“你喜欢闺土吗？”

“闺土是什么？”

“闺土，这你都不知道？鲁迅你知道吧？” 我居然不知道闺土，可见不爱读书。但何玉萍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明白了，他说的应该是闰土。“啊，闰土，我知道的，知道的。”

何玉萍现在应该做爷爷了，这些课文继续出现在他孙子的课文里，不知他会不会笑着跟孙子说起他小时候的趣事。

何玉萍是我的同桌，我的后排是陈义杰。一开始，我很少和陈义杰说话。

我在初二下学期看了安徒生的《拇指姑娘》，便突发奇想，想跟鼹鼠一样打个洞，在洞里温习功课，效率会更高吧。

学校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红芋地。靠近学校院墙的地方有道高高的土坎。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座小山。有一天，我跟陈义杰说，我想挖个洞。他说，我帮你找铁锹。

星期六，我们花了半天时间，主要是他，从土山侧面真的挖了一个洞。洞口小，我找了半截门板，上面糊满了污泥，挡住洞口，外面移栽了红芋藤，遮住门板，不仔细搜寻，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干的好事。

坎上的土很松，我们很快挖出一个能容纳我们蹲下的空间。

天黑，我们先休息。第二天清晨继续开挖。洞口进去之后，要往地下深处挖，才能开掘出更大的空间。地下是陈年老土，比堆在上面的土结实，费劲多了。

等到第二天天黑，洞已具规模了。往地下挖了一米深、一米见方的洞。地上大概也有一米多。这样我们两人可以站在里面不用低头，斜着还能躺下来休息。

陈义杰说，这两天太累了。我们先这样。后面的事下星期再做。他出力最多，我全听他的。

好不容易等到下周。我们钻到洞里，他负责将四壁削平，我负责用木锤将洞底捶平。陈义杰说，人在里面待久了没有空气不行，他找来一根毛竹，用铁签凿通竹节，安在洞顶，毛竹的出口藏在青草里，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谁也不会关心草丛里有根竹筒。

做完这一切，我们真的像鼹鼠一样坐在洞里。“你真的要在这里看书写作业？”陈义杰问我。

我想，要一对桌椅，还要一盏煤油灯，不过这里很潮湿，我又不是真的鼹鼠，这里果真适合我学习吗？教室里不是亮堂堂多了？

我想着想着，笑起来了。陈义杰也跟着笑了。

盲公竹与金戒指

□ 何百源

盲公是一个名叫阿灵的盲人，年近60岁了，他每天胸前吊挂两只洗干净的油桶，一只装着咸干花生，另一只装着南乳花生仁。他用盲公竹导步，沿街叫卖，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街巷两边的人听见：“咸干花生，南乳肉（方言，即花生仁）。”人们听到盲公竹点地的“笃笃”声，就知道是灵叔来了。

灵叔有个习惯，每天黄昏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用手将盲公竹从上到下擦拭个遍。这根盲公竹与他相伴多年，他已将它视作伴侣了。

一天，他非常偶然地在盲公竹接触地面的一端摸到一只环状物，他凭着这个环状物的形状、重量和手感，知道这是一枚金戒指！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小镇上的人，表示物主可以来认领。

往后，人们每次见到阿灵，都会首先将目光放到他的竹子下端，仿佛那里可能会串到金戒指。

很多年过去了，灵叔也辞世了许久，可是没人知晓那只金戒指去了哪里呢？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接近于零的机率，在日复一日不停的努力中，也会变成现实！

湮没的兴道村

□ 潘 泮

那一年的秋天，我回乡下看望母亲，顺道替朋友去看望一位名叫发业的耄耋老人。

此时的七星已是金色的世界，大道南片的稻浪中突兀地浮着个绿岛，这就是我要去的兴道村。兴道村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比较琅江之畔的村庄群落，它有多么的不合群，格外孤独和忧郁。村的边沿是高高的簕竹形成的藩篱，把村子圈在里头，看不见房屋；四个竹门把着四个路口，又像笼子一样把房屋锁在里面。

兴道村的四条田埂像解开的布条，松松垮垮甩在村庄的四个方向。最短的田埂仅三百来米，已被野茅草吞没了，走过去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村子不大，估计丈量也不出四百米的周长。村中十来栋瓦房显得灰头土脸，屋顶长满了草芒和榕树。

轻探巷道，成群结队的灰麻雀纷纷从院落的屋檐或者树梢头里惊飞起来，目光所至皆是腐败的木门和锈迹斑斑的门锁，房屋的主人很久没有来过。

在巷子的东头，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迎上来的发业老人不是我想象中佝偻着身子，他身材笔直魁梧，走路生风。我心生敬佩地与发业老人打起招呼：哟哟，我知道家人放心您守着一座屋的原因啦！“何止一屋啊，我守着一村哩！”他不仅健谈，话一出口，声如洪钟。老人让我陪他坐在树阴下，遥想起往事。

十五岁那年，发业跟随父亲宝德和叔父宝善、宝仁来这里安营扎寨，可怜这村子已活着到了暮年，从立村到废村才七十多年的光景。

民国三十年秋汛，七星河漫过三道河湾，把王道车村潘宝德家的泥墙泡成了浆。五个儿子挤在阁楼上，听着椽木在洪水里咯吱作响，宝德忧心忡忡。“总得给崽子们寻个窝啊。”宝德蹲在湿漉漉的田埂上，烟枪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而此刻堂弟宝善同样愁苦着脸——他家三个儿郎也到了说亲的年岁，可谁愿把闺女嫁进这样的洼地？

望着这伤心地，兄弟们曾几议背井离乡的事情，都因难以割舍，如今又是择决的时候。霜降那日他们终于跨出这一步，三家人踩着河陂过了七星河。女人们头顶陶瓮；汉子们扛的杉木扁担上，晃荡着扎红布的锄头——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迁居时农具系红，盼着在新地扎下根脉。东岸高坡一片无主芦苇荡成了新的栖息地，腊月刮起的北风呼呼地吹，刚刚修好的茅屋又掀翻了顶，注定要过漏风年了。

来年春分，宝德就迫不及待来到镇上赊半袋洋芋种，准备在新田地首次种植。新垦的田地上掺着太多碎蚌壳，开垦那阵大伙们苦不堪言，锄头下去刨出的都是火花，宝德的二小子阿旺摇头叹息不止，失望之时，阿旺忽然掘着一块石碑，读了几年私塾的宝德发现苔藓底下隐约见到“兴道”两个阴文。他用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碑面：“就叫兴道村罢，天道酬勤，人兴家道。”

包产到户那年，宝德的长子发业看到劳动力得以释放，率一众儿孙大干一场，拖拉机第一车就运来整车的磷肥，几个月后金灿灿的稻穗令宝德看得眼花缭乱，似是尝到甜头。他一发不可收拾，源源不断地把化肥农药搬到田间地头，庄稼的长势立竿见影，全村人满是羡慕，宛如宝德家掌握了前沿科技，纷纷跟着宝德家一起干。农药瓶子渐渐堆满河滩，芦苇丛里再不见白鹭落脚，河沟里的小鱼小虾也没了影踪。环境年年的退化，万物生机的失去，南海潮声的呼唤……年轻人洗脚离田奔向了流水线，把老人和空屋留在渐渐板结的田地里。

千禧年清明，九十二岁的发业给父亲宝德坟头添完土，独自坐在老井台上。井壁的裂缝爬满暗红色的铁锈。他数着远处货柜车的喇叭声，突然想起七十年前那个冬夜——五个儿子挤在漏风的茅屋里，围着火灶烤着洋芋，火星子乱飞的情景充满暖意。

最后一户搬走那日，发业似乎感到了什么就要发生，他把祖宗牌位埋在那棵老苦楝树下。站直身子时他望见了另一只眼——树身的空洞像只浑浊的眼，晒谷场的水泥裂缝，门锁上特意没拔的钥匙，生锈的门环，风一过就叮叮当当地响，仿佛在唤哪个晚归的游子。

十多年了，秋分之后再次路过，望着稻田里浮着片绿。藩篱上竹子半数枯成了赭色，残存的几枝在风里沙沙写着无人能懂的村史。只有田埂边的野蓟懂得，它们紫红的花冠下，藏着被农药浸透的陶片，藏着某个冬夜的火星子，在七八十年的风里明明灭灭，终于彻底暗了下去。

花香袭人（组诗）

□ 秦巴子

花香袭人

花香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不得不把一捧盛开的鲜花

移到阳台并且打开窗户

让午夜的芬芳

跟外面的世界闹去吧

春天的游行

阳光真好啊

这么多人

走出家门

不约而同

来到街上

肯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大脑高速转动

猜测着各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

仅仅因为阳光

只因为阳光

为什么没有想到

阳光这么好

而我站在街边

像个老了的看客

裹着冬天的棉袄

春天的仪式感

我开着车跑到很远的地方

去看油菜花

其实我插队的时候

我们村里就种油菜

我见过油菜从菜苗

到菜籽油的全过程

现在我们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看油菜开花

万物生长

我指着一朵花说

这是春天了

我指着一棵树说

这是春天了

我指着小溪说

这是春天了

我指着河边的石头说

这是春天了

我指着垃圾桶旁边

刚刚被丢弃的破柜子说

这是春天了

早上出门时

我摸着依旧冰冷的铁门说

这是春天了

我望着马路上你追我赶的车子

虽然我不知道它们驶向何方

我说这是春天了

我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 吕 茹

我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立在琴澳相连的地方

横琴的风吹进窗

澳门的月映书上

装不下迷茫

装得下滚烫梦想

我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听氹仔的故事悠长

读横琴的诗行闪光

装不下颓唐

装得下奋斗力量

我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洒跨海拼搏的汗

藏携手向前的光

装不下沮丧

装得下坚定守望

我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收琴澳共荣的奖

记并肩奋斗的章

装不下铺张

装得下幸福欢畅

我有一间小小的书房

盛着琴澳同心的希望

守着一国两制的信仰

还有颗不老童心

在祖国母亲怀中轻轻唱

江山的卷轴一旦展开（组诗）

□ 安海茵

仙霞古道

酸枣的甜度测试从眉宇开始。

溪水湮没一行人的喧语，

懊恼的八月于此合围。

古道隐匿水稻与丝绸的图鉴

一再朝以远的谜题挺进——

要重建巴别塔，

完成多种方言的指认。

要恪守行军速度，

古战场即刻掀起偌大的披风。

要追忆雄兵，

以飒飒铠甲来整饬断肠。

也要有诗文铭刻此景，

江山的卷轴一旦展开

就不舍得合拢。

在秋水沼泽中重塑视野

路边的果树青果匝地。

可惜永无成熟之日，

梢头催动梢头

传递出一种虚弱的命运。

日渐寒凉，

有限的光阴被骑平衡车的孩子和

穿灰背心的老人

均匀铺展。

我说你必须走下去。

记得带上每一颗烤栗。

你说你无须告别日

时时回溯。

你说啊，

这移动缓慢的日晷所昭示的花腔荡漾，

这新景喑哑着，鲸吞经年的母题。

你说你必须拥有这些。

当藤蔓爬满落日孤勇的城邦。

必须有牧场

必须有牧场。

苜蓿草和葡萄尽可以管饱，

小动物们笑了又闹，

只顾着说些痴痴的话，

它们不去想盖屋顶的事情，

偏巧故事又编得天真。

还是要有牧场。

对于依恋飓风的人，

她的世界就是飓风。

而树只管骄傲地立着，

飓风到了那儿，

自然就内化为呼吸，

每时每刻。

拿笔的人从空谷归来。

早画下了一整座牧场，

却不画围栏。

你看那被镀亮的溪水，

吹拂出许多的罅隙。

你看那小小王国里的王——

他不知道自己迷惑的心。

这时音乐响起来了

这时音乐响起来了。

月牙泉内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从身后轻轻环拥，

耳垂擦过佩玉叮咚的风。

篝火就那么在雪坡上燃着，

荆棘一旦投入，跑得比鹿还快。

我一次次回头，确认你还是你。

西府海棠还是沉默着，既热又冷。

苔藓在深林中

苔藓在深林中俯拾可见

匍匐此间干燥而寂灭

是具象的静物身躯上

驳杂的裂痕

屋檐拥抱落日之美

田野与薄霜彼此印证深情

季节总是辜负着芒刺的裁定

韶光染尽天色

虫鸣瑟缩间抖落衣衫

林间初雪比之前的辜负尤为凉薄

晨雾略呈苦味

像是大地上新鲜而凛冽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