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光照亮了房间。妈尽管蹑手蹑脚走到我的床前，我还是从睡梦中惊醒了。

妈一头银发在夜的雪光下格外戳目，我眯缝着眼看着妈的一举一动。妈俯下身子掖了掖我的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妈的手在我的背上有节奏地拍着，嘴中还“哦，哦，哦”地打着节拍。

我一动不动，我明白妈是在哄我入睡呢。

妈穿着单衣，隔着被子我感到了妈的寒意。我激愣地动了一下，妈拍我后背的手加快了节奏，“哦，哦，哦、哦”的声音却变低、拖沓了。我调整呼吸，将呼吸调得匀称，并故意发出甜甜的鼾声。

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哦，哦”的催眠声也停止了，我看到妈的嘴唇在嚅动，妈在自言自语，可我听不出在说什么。

妈又掖了掖我床头的被子，转身到床尾，将拖下的被子打了个折压了再压。

妈不放心地走了，雪光一缕缕打湿了我微睁的眼睛。

这已不是第一次，连续好几天都是这样，有时一夜一次，有时一夜里数次。

为这事我和妈说过，我睡眠难，妈的举动影响了我的睡眠。妈很是意外，妈不承认，她说自己夜夜睡得沉，一直都在做梦中。妈反过来和我吵，说我怨枉了她，她知儿子辛苦，怎会夜里去吵醒儿子呢？妈振振有词。

我无言以对，只能苦笑笑。

妈快九十岁了，几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过去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而眼前发生的事转眼就忘，端起碗说吃过了，放下碗说没吃，令人心酸。

妈是苦了一辈子的人，把我们养大，把一家子安排得周周正正。

早晨，妈比我起得早，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的茫然。

我无话找话，说起晚上妈给我掖被子的事，妈像是脑子被激活了。妈叨叨絮絮，说：不老实，三岁，大冬天蹬被子。尽管妈断断续续的说，我还是理出了个头绪，是说我三岁时睡觉不老实，爱蹬被子。这事妈忘不掉，刻在记忆深处。

我说：妈，我现在长大了，孙子都满地跑，不蹬被子了。

妈痴痴地笑了，说：不蹬好，不蹬好。

我心里明白，没用的，妈很快就会忘了。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妈看着窗外，像是对我又像是对雪花说：大雪，房子受不了，老牛，儿子，冷坏了，冷坏了。

妈说的应该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让妈提心吊胆，怕雪压垮了房子，怕雪天倒老牛，怕儿子冻坏了。妈说过，一年大雪，我贪玩，手指冻僵了，像透明的红萝卜，妈吓坏了，焐在怀里，先隔衣，再贴身，焐了小半天才保住了我的手。

再一个夜晚，妈又立在了我的床前，借着窗外飘来的月光，几乎是凑在我的脸面上看着我。目光柔和地在我的脸上走动，妈的鼻息触摸着我，我差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妈对着我看了又看，似乎是看满足了，才伸出双手掖紧我的被子。

我悄悄睁开眼睛，妈弯着腰，手伸向我的头发，却又收回了，三番五次的，妈是怕把我吵醒了。

妈一步一回头的向回走，我不自觉地将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妈竟看到了，妈少有的敏捷，转过身来，抓住我的手向被窝里塞去。我听到妈叹息了一声：唉，离开妈怎行？妈看着，看着儿子哦。

妈在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一只手压着被角，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哦，哦，哦，睡吧，哦，哦，睡吧……这次我听明白了，妈在唱一支古老的摇篮曲。

我陡地想掀开被子抱抱妈，但又想享受这份几十年前的温情，最终还是将眼睛紧紧地闭牢，让泪在眼帘里打汪……

妈走后，我随之进入了梦乡，我延续了一个梦，三岁时，妈坐在我的床头，对着昏暗的灯光，缝缝补补，我不老实，一时将手伸出被子，一时将被子蹬了，妈不厌其烦，盖好我的手，又压实我的双脚。妈把针在头上“当了又当”，灯光太暗，妈轻轻地叫了一声，妈的手指被针刺破了，血好红、好红。

之后的日子，我在临睡前，总是在房间里留盏夜灯，灯是留给妈的，妈晚上来给我盖被子从来不开灯。不过，我再也没在半夜里醒过，睡得很熟很熟，但我知道，妈夜里来过，用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搓揉，用她的一双老手挡住侵入我被窝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