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越长，越想品咂出活着的滋味。刚过小雪，瞄不见一粒雪飘到江南，反倒是暖洋洋的阳光把横穿南浔的运河铺得春风百里。细看，像无数细碎的黄金在一块一块的水面上舞蹈。

在这样的时节，若是沿着运河走走，随便选一处江南水乡，睡足了懒觉，和友人穿街走巷，慢悠悠踱到文昌阁，然后在湖边坐上半日，点杯清怡的绿茶，任垂柳清风拂面，在碧水蓝天的静谧中缓缓感受天地的宁和与宽博，便会觉得这人间本就该这么活着。

偶尔，饮者或路人的身影会倒映在碧水中，引来一群又一群五彩肥硕的金鱼舔啄。它们条件反射式地以为是投食的好心人来了，后来发现是一场空，又迅疾四散开去，在湖心的状元桥下捉迷藏。

当然，到南浔是必须到状元楼吃完双浇面的。面上桌时，你或许以为是碗清汤寡水的素面，稍稍一搅动，却发现碗底藏着两大浇头：一大块软烂即化的卤酥肉，和一块焦香馋人的炸鱼排。其它地方的汤面通常把最精彩的浇头都覆盖在碗面，让人一眼就看到其璀璨夺目之华章；唯南浔人要把惊喜藏着捂在碗底，真是呼应了运河人家低调矜秀的秉性。状元楼只卖一款双交面，再无其它，姐妹俩从老父亲手中接过手，已经经营了四十余年。店面不大，却闻名遐迩，日日爆满，堪称当地美食的头号明星。到南浔不来吃碗状元楼的双交面，几乎可以算作没到过南浔。当地人还有个老传统，生了儿子必须到状元楼来吃碗面，过个生日也必须来吃一碗。那碗面早已不只是一碗面，是南浔人口舌间的图腾、肠胃里的信仰。

状元楼对门有个卖酒酿的阿婆，腿脚不便，长时间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晒太阳，不停地问路人时间。一个接一个的过路人素养都不赖，都很有耐心地回答着她，谁也没嫌弃老人家的语速慢，谁也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停驻几秒钟回答完便挽着亲朋朝花花绿绿的巷子走去。偶尔路过的老姐妹，都是几十年的乡邻发小了，也会站着和她闲聊几句，然后缓缓离开。在阿婆这里，时间几乎没有意义，问完她就忘了，最慢的似乎是从来就是活着这件事。四面八方的人抵达这里，似乎也是为了探究人到底应该怎么活，让活着的速度可以慢下来。那么多急匆匆的日子，等离开这里再说吧。

晚上，务必得去看看南浔的夜，那就是一首诗呵。一轮渲染着黄晕的月亮如此清亮地高悬在灰蓝之境，隐隐绰绰地泛着幽静的明晖。蓝色的光，红色的光，黄色的光，倒映在悠荡闪烁的南浔微微闪烁的河水里，风雨如晦的黛瓦上，质朴敦厚的青石上，明净如雪的风火墙上；遍地飞檐婷立的亭阁，低垂眉眼的石桥，繁花遍地的深巷，红艳似火的灯笼，遮天蔽日的树荫，贤淑温婉的垂柳，百转千回的廊道，都被巨大的蓝色的深邃统统笼罩在一个迷幻朦胧的清野里……很多个刹那间，几乎分不出人在大地的故事里行走，还是在未来的画境里迷路。月亮底下，还有一些模糊的歌唱伴着琴声从音乐酒吧里徐徐流出，如同来自广袤的宇宙深处的沉吟……你会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分不清你是谁，分不清自己身处哪个朝代了。

转角路口，是一家酒肆，远远散发着滚滚而来的酒香，有各色瓜果香，有高粱大米香，有梨花杏花香，纠缠在一起。奔了过去，老板娘会很热情地说：你们随便尝吧！不必客气，你慢慢品，尝他个十坛八罐，再带走一坛葡萄酒，一坛桂花黑糯米。往往还没走出门，人已微醺。从远处回望时，那间酒肆的缭绕香气还在向人招手。

午夜阑珊。随手选了家夜宵铺子，当地人一定会推荐一道特色菜：绣花锦。名字别致，其实是一种青菜，叶面脉络奇曲，边缘锯齿状，线条优美；炒熟之后依旧碧绿，软糯清香，霜打之后，尤为美味。只是被运河水岸的月色一包裹，它就真的锦绣如花了。

你不知道喝了多久，没注意月亮后来走到哪里了，只记得那一夜喝干了坛里的酒，又叫了一坛，在红红绿绿的光影里，坐在岸边慢慢地品，慢慢地饮，忘掉了俗世得失，忘掉了人间悲喜，活着的滋味就悄悄地浮出杯盏……

王成伟 湖北十堰人，定居上海。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文学自由谈》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上百篇，著有散文集《陪你山河万里》，主编《梅洁这四十年》等多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