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鸟（小小说）

□ 张建春

果然过了冬至，白天慢慢长起来。俗话说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还真的灵验。少年光子半卧在门槛上，看着黑色一线线地逼近。又一个夜晚来了。

村子好静，静得不讲理。狗吠和牲口的叫声不见了，连鸟也早早归林三缄其口。

村里年轻人都外出了，田倒没荒着，大大小小的田栽满了树，树长得好，森森的，即便是冬天，叶落尽了，还是显得阴沉，村庄陷在这阴沉里，想走也挪动不了脚步。

光子在等爷爷，爷爷去林子里了，一些枯枝烂叶得清除。爷爷快七十了，但身体还很结实，小来小去的地里活干得动。

爷爷还在光子的目光之外，这时一只鸟从暮色里冲出，斜斜地冲在了光子的面前，差点冲进了灯光还没开启的家中。

好漂亮的一只大鸟哦，尖尖的喙，长长的腿，斑澜的羽毛，羽毛泛着油亮的蓝光。蓝鸟，少年光子脱口而出。

蓝鸟歪着头审视光子，目光中有惊慌、求助的哀鸣，光子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光子被蓝鸟的突然降临吓了一跳，随之平静下来。村子里种的树多，鸟也多，偶尔见一只稀奇的鸟习以为常。

蓝鸟不怕光子，一步步向光子走近。饿了？累了？迷途了？光子发出一个个疑问，蓝鸟还是向光子靠近。光子吆喝了一声：蓝鸟，天黑了，你的家在林地，去吧！

蓝鸟贴近了光子，光子乘着夜色来临前的最后一缕亮光，终于看明白，蓝鸟的一只翅膀折了，鲜血在羽翼上滴落。

蓝鸟是在求助呀，光子的心沉了下来。

有什么好办法呢？光子把蓝鸟揽在怀里，蓝鸟瑟瑟发抖，冷的，疼的，怕的，或许都有。光子想了想，人有创伤用创口贴，对蓝鸟一定行的。

光子挪动身子，蓝鸟自来熟地跟着，房子里黑，光子摸索着，拉开床头的抽斗，创口贴还剩下几张。

蓝鸟安静了下来，光子用了五张创口贴，算是把蓝鸟翅膀上的伤口封严了。蓝鸟好乖，它用长喙轻轻叩击光子的鞋子，似在弹击一段音乐。

天黑尽时，爷爷回了家门，他第一时间发现了依偎在光子怀里的蓝鸟。爷爷简单问了几句，事情不复杂。爷爷摸摸光子的头，又摸摸蓝鸟的折翅，深深叹了口气：蓝鸟为光子送仙草呢？爷爷是说给自己听的。

光子愣怔了一下：仙草呢？光子低下了头。

蓝鸟在少年光子家住了下来，跟着光子形影不离。光子吃饭，蓝鸟拣拾遗下的饭粒。光子睡觉，蓝鸟卧在床头。光子挪动身子到墙根下晒太阳，蓝鸟就打开翅膀，把羽毛晒暖和了。光子烧饭，蓝鸟也跟着，差点让灶洞的火燎焦了羽毛。

蓝鸟的事传远了，好多人来看，看乖巧的蓝鸟和它一身的好色彩。蓝鸟是什么鸟呢？都不认识，村子里的林子没见栖落过，天空或许飞过，但飞得高，见不着真面目。

有人打蓝鸟的主意，给钱，给大把的钱，要收了去。轮到光子害怕了，怕爷爷作主，把蓝鸟给卖了。

光子的目光求着爷爷，爷爷眼也不抬：卖个头呀，蓝鸟是来给光子送仙草的。

送仙草？还仙草呢！打主意的人说：孬呀，不就一只破鸟。

蓝鸟和光子依偎得更紧了。

光子是个瘫子，三岁时一场大病，病好后，一双腿成了软面条。转场治疗，天南地北地治，还是站不起来。父母不甘心，双双进了城，要挣大把的钱，给光子安上一双行动自如的腿。

爷爷又叹了口气：腿呀，膀子呀，都是好东西。

蓝鸟的翅膀好多了，已能试着扑打，偶尔还能飞上一段，但飞归飞，还是用羞涩的水灵灵的目光看着光子，不远飞，转身又回到了光子身边。

光子每挪动一步都好难，他艰难地拖动双腿，挪过的地方，总留下深深的痕迹。

看蓝鸟能飞了，光子流下了泪。光子对蓝鸟说：蓝鸟，蓝鸟，你的路在天空，翅膀长好了，路就走通了。

蓝鸟也看光子，光子的腿在地上挪，蓝鸟就用长喙拖光子的裤脚，好像用上了劲，光子挪得有力多了。

春天来了，村子周边的树挂绿添红，鸟们也激动起来，交替着唱起动听的歌。

光子决定打发走蓝鸟，蓝鸟的翅膀早已长好了，远飞不是问题。

光子把蓝鸟抛向空中，拿着棍棒吓唬，蓝鸟飞向了天空，但绕了三匝，又飞了回来。蓝鸟不会说话，可眼睛有事，执着地说：不走不走不走。

光子生气了，带着哭腔：你走呀，走呀，有腿，有好腿怎么不走！

光子的哭腔吓坏了蓝鸟，它“哇”的一声，冲向了天空，云好蓝，蓝得和蓝鸟一样蓝。

蓝鸟飞走了，光子美美地笑了，笑中有几滴泪。

爷爷躲在一边看着这一切，自言自语：蓝鸟送仙草，送仙草哦。这一次，爷爷没叹气。爷爷又说：回呀，还回呀，都回呀。眼中早蓄满了泪水。

春天的讯息（二首）

□ 林 萧

花事

此刻，鞋底开始蠢蠢欲动

我们穿过荆棘丛生的密林

翻过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坡

一起去看群花的次第绽放

曾经许下的诺言正在抽芽

梨花的月光，李花的碎银

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灯盏

点燃了每一个潮湿的角落

我们来到儿时的三岔河边

听流水叮叮咚咚的心跳

看桃花用绯红的语言

破译并传递春天的讯息

春雷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

一驾匆匆驶过村庄的

简装马车。隆隆的声音

穿过窗户上玻璃的透明

在我们耳畔发出阵阵回响

这是新年的第一声春雷

料峭的风寒盘踞着山岗

雨点按计划落了下来

阳台的常青藤扭动着

笨拙而略显臃肿的身躯

春雷滚几声就好了

如同一个滚过泥地的孩子

拔节成长，无惧忧伤

春雷滚过蔚蓝的天空

阳光和花朵开在了头顶

门前那一树花

□ 映 铮

我想有个小院，四季开满花。有现实的烟火，也有理想的清欢。有事花间尽纠缠，无聊信步弄自然。不去想搏万里沧海，一心只侍半亩花田。

这个愿望从小就有。

年少的记忆，总是花香阵阵。记得家从杂居大院搬到单门独户时，妈妈的菜地绵延房前屋后，我就在菜苗周围种满各色的花草。一到夏天，姹紫嫣红，香气扑鼻，过路人都要驻足赏闻片刻。最拉风的是老爸在门前空地种的那一大片芍药，花香味可以穿透一季寒冷，但花轻易不敢摘，因为摘了不长根，老爸种它是要起根作药卖。那是家里的经济作物，我却拿它们作了生活的底色。

后来离开那个小山村，风雨兼程奔赴传说中的诗和远方。路过许多粉墙黛瓦、柳岸长堤以及杏花烟雨，可是，走着走着就不知身在何处？回头望，但见一地狼藉。破了头、流了血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与世界互为过客，达不足贵，穷亦不足悲。抹不平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存不下三十功名尘与土。于是，怀念起我那蒹葭遍地的故园，更加艳羡那些能在自己园子里泡杯新茶，读本旧书，坐拥菩提花香，笑看云雨舒展的闲逸君子。

前不久，和朋友相约去她亲戚家摘栀子花。紧闭的院门和一树白生生的栀子花，让我想起了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他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这些替主人看家的花，总与我一见钟情。花瓣像一柄柄涂满蛊毒的暗箭，每一箭都定定地杀向我的要害。让我坐下就起不来，望着就解千愁。于是，我给主人家留了一个帖子：

你家门前那一树花

我来看你，你不在家

我和你门前的花儿坐了一会儿

狗儿狂吠，蚊子也嗡嗡飞

但我不怕

我迷上了你那一院的清雅

你不着急，慢慢回家

我先和你门前的花儿坐一会儿

和她共享一首曲子

从分享心情到交换深情

她用香味告诉我，她懂我藏在心里的话

好羡慕你门前这一树花

你不在时，为你看家

等你的时间恰好又开一朵

一阵一阵，有香暗来，有韵明往

我终于没忍住，摘下了她

君子寓物不留物，小朋友会说我摘花不是好孩子，可当爱而不得时，微物可以迷心，深爱不忍释手。若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院子，我要和门前那树花心手相牵，把每一天都过出劫后余生的欣喜。我的院门半藏半掩，我在花下半佛半仙，红尘也好，乾坤也罢，在我宽大的袖中半舒半卷。你若得空来访，与我各执一盏，“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慈悲而温暖，平静而悠闲。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感谢生活（组诗）

□ 陈 芳

如果生活，像时间一样从容

喧嚣深处，只有风滑过

阳光从枝丫的缝隙漏了满地

叶片在赶来的风里

轻轻扭了扭，安静下来

这条来来往往无数年月的文化街

不管何时都把繁华给掐了一截

像夏风打了个幌子

让一个季节，那么干脆地摔在了路上

使每一个路口的沙石与泥土

都堵得慌

摄像头尴尬地看着我们还那么兴奋地

给时间作揖

鸟，终于从笼子里杀出重围

那些大胆的看客

早已在一幅画里流连忘返

最后一座城池被爆满的人流灌醉

一些灌篮高手

在向前方举起杯，自信地微笑着

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很小气的炉火，把生活烤得有滋有味

跑过去的孩子们，躲着大人的眼神

撼不动的脾气，

成了夜幕来临时的亮光

时间，从容地走过

也收割得果断

岁月，是一条细长的尾巴

风向一转，又闯入新季

往年的惶恐

日历一翻，还留着删不掉的痕迹

像褪不掉的伤疤

也像时间深思熟虑后带的话

岁月，是人生当中一条细长的尾巴

有的被揪着，有的被切割

擦不掉的过往，年轮之下的碾压

回望后的感慨

偶尔的愤怒，

震慑不了现实的坚硬

默念于心

是想着一往无前寻找完美的巢穴

可这跌跌撞撞的一生，都没有弄明白

什么样的路好走

生活的过程，不可能像光滑的瓷器

对一间无能为力修补的房子唐突拜访

并没放在心上

我想蹚开的光明，

哪怕时间限制了长短

不也曾来过？

得感谢悠闲了一点，那么蓝的天

让混沌的生活有了起跳的脉搏

路，再怎么小心，走着走着就歪了

一生，不也走着走着就没了

有时候，犟着与时间抬杠

如里不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日子

哪有这么多的磕磕碰碰

粗糙的理由让不自信的自己握得更紧

有棱有角的生活，抓得更牢靠

生活的过程不可能像手上光滑的瓷器

揉揉身体的疼处，再狠狠地下下死手

只要时刻清醒

就不会像朵花，自己把自己凋零了

感谢岁月或酒

隔那么久，我们会小聚一次

把捆绑的日子烫一下

熟悉到久远的相见

不容易

这距离的空间，确信都是自由的

久违地握了握，简单到刚好

圆桌边，相互敬茶，相互认真地盯一眼

时间，溜了出去

从过去到未来，我们像穿越了一次生死

初冬的阳光从窗外挤进来，

心事一样隐蔽

未开封的酒，沸腾着

南方与北方比较，日子确实单薄了些

聊起的工作、过往以及生活

在筷子间跳跃着

合着这味道香辣适宜，喝口酒多好

但这个时候，只适合吃菜、喝茶

感谢岁月或酒，

我们得清醒来与去时的路

海的独白（组诗）

□ 游 海

海的独白

我是永恒的蓝

吞噬着所有的边界

潮起潮落，是我

永恒的呼吸。吐纳着

日月的轮回

礁石是我沉默的听众

记录着每一朵浪花的絮语

而你站在岸边，可曾听见

我深藏的心跳

是咸涩的风在回荡

黄昏的潮汐

潮水漫过了我的脚踝

在沙粒间

我触到远古的盐

正结晶成时间的形状

贝壳张开又合拢

吞吐着月光的碎片

和那些

未说出口的方言

我站在这里

成为两个世界的边沿

一面是永恒的蓝，一面是

正在消逝的陆地

黄昏的潮汐

带走了我的影子

只留下

大海愤怒的回声

荒岛

荒无人烟。我在惊涛拍岸中

拾起一枚贝壳

听见了远古的呜咽

礁石上，海鸟啄食着

最后一张倒影，直到自己

也成为一粒微弱的沙

潮汐来时，我变身珊瑚

蜷缩在烟波浩渺的辽阔中

开着一朵寂寞的花

石头、泥沙和阳光

石头在河床上

沉睡。做着成为沙的梦

泥沙，在阳光的微子里

筛选的每一粒

都是时间的碎屑

阳光穿透水面

在石头上，写下

永恒的谎言

石头、泥沙、阳光

潜伏在河底，完成一场

违心的交易

最终，所有的重量

都沉淀在河床上，成了

跳跃的波纹

13路公交车

锈蚀的车轮碾过

清晨和夜晚的脊背

13路公共汽车

准时驶入这座城市的静脉

每天早上6点从香洲总站出发

以后的日子一站又一站

好像没有终点，都只是临时停靠

车窗是无数个摇晃的取景框

切割着移动的街景和行道树

轮换着乘客们随时上下的侧面

车厢里回荡着温柔小姐姐

普通话和广东话的报站声

我只是偶尔的乘客

在某个不经意的站点

把自己轻轻放下

公交车循环就那么一段路

人这一生，也就那么一段路

都是走走停停，一站一站地相遇

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陌生

珠海，百岛之市

潮水退去，一百座岛屿

依稀浮出水面，像散落的棋子

等待一只无形的手

重新把命运安排

渔船穿梭在岛屿和织网的缝隙

捕捞着咸涩的岁月

夜幕降临，灯塔睁开眼

守望归航的船只，直到

最后一盏渔火，沉入海底

岛与岛之间，横亘着一片汪洋

潮水拍打堤岸时，荡漾大海的回声

珠海，这个百岛的母亲

用温柔的臂弯，拥抱落日余晖

每一座孤岛，都是一艘行走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