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岳画树

□ 孙见喜

老作家徐岳，七序之后开始创作硬笔画。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他的小说满天飞，加之担任老牌文学杂志《延河》的主编 ，所以那段时间，他的作品是青年作者追逐的模本，他所在的编辑部，几乎成了陕西的文学讲习所。

身骨老迈之后，他搬出了家藏的秘技——绘画。他青年时的功底一直在心里捂着，如今有了时间和空间，绘画的欲望就一踊一跃地燃烧起来。他画得最多的是树，不是油彩的，不是水粉的，而是钢笔画；不是伏地矮化的小丛，而是顶天立地的巨木。

他笔下的树，棵棵都是美文。黄陵柏的威武雄强，仓颉柏的苍茫高古；他画老股的干枯撑天，也画果树的花枝春满，还画蓓蕾锦簇、硕果娇艳。但我看到的，分明是人——各种性格的人、各种肤色的人、各种经历的人；各种根扎大地、结实坚韧的人；各种可以在石板上发芽乃至开枝散叶的人。

为追寻商山四皓功成身退的高洁品格，他不惜远足商山。汉初年皆八旬的四位老人，辅佐太子刘盈化解危机而功成不居，无意安享皇室的荣华富贵，而是返商山、饮流泉、食野菜，贞寿隐德，拜天为徒，厚德如地，与山水相溶，沐日月慧众生；在此，徐岳望古陵而浩叹，抚碑石而幽思；最令他敬仰的还是那几尊古柏，其所以形体巨硕而高寿千年，盖因深根抓地，日月灌顶；他说“四皓之为商洛，不是内心的虚弱，而是内心的强势。四皓一生经历复杂，用一堆节疤展示他们的坎坷……”，又说他们是“铁枝钢杆，聚力向上，气势冲天，个性倔强”，他画树桩上的瘤块，更画枯枝的瘦劲；钢笔吐出的线条纤细柔弱，他却画出了老树的铁质坚硬；钢笔的墨迹单一纯粹，他却画出了丰富的色块和生命的灿烂；人们呼他徐老，也有人仿“五四”口气叫他岳老，岳老之岳，本来就是高山嘛！

小说家跨界美术行，却成就了海风山骨的宽阔和高傲；这一棵棵的巨木老树，分明是画者瘦劲刚硬形象的最好注释，是西岐元祖的气脉真传；你还真说不定，赶明日他或许还能弄出个机器人什么的，为什么？因为他得道了。

徐岳之道，是法天则地。

站在象征意义的入口

□ 郑轶玮

听到《风中的早晨》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送花，给一个人的时刻。那天的空气仿佛经过了岁月的打磨，有一种略显陈旧的清澈。我抱着花，穿过小镇迟缓的街口，街道像一条被时间遗忘的河，缓慢得让每一步都显得比现实更轻。

风在路口拐弯时也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观察一个不会再重复的瞬间。街边的爷爷奶奶们坐在长凳上，仿佛与某种更古老的时间尺度连在一起，世界在他们身上移动得比在我身上慢得多。他们看到我怀里的花时，眼神像被一记柔软的符号唤醒，轻声向我道“祝贺”。那一声祝福不只是对着我本身，而更像是对一个叙事的祝福，对某种他们以为花象征着的未来的祝福。

我知道他们误会了。他们将“花”与“被赠与”等这些社会性的象征自动连线。但我没有解释，也没有在意，连一丝情绪都没有掀起，只是用一种几乎没有指向性的笑意回应，作为这个世界的一个礼貌的回声。

我一向对花这种擅长凋谢、天生带着撤退倾向的生物保持着疏离。无论生日、节日、或任何被赋予意义的时间节点，它们都没有改变我的态度。花适合被拍下、适合短暂的惊艳，但在我这里，它从未承担过象征的重量。因为只要用来留住瞬间，假花也能完成任务；而真花的败落反倒让我觉得它们像某种幻觉进入现实后最无情的自我显露。

我有时觉得，“态度”在我身上总是异常寂静。它不像别人那样自动生成、自动回应，而是被持续削弱，像被某种无声的潮水慢慢冲刷。我从不主动给任何形式化的行为赋予结构，也不把仪式感当作我生命中必须预留位置的事物。我不愿被固定的模式绑住，也不相信世界上存在一种“适用于所有关系、所有人、所有场景”的统一逻辑。我一直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对那种“必须如此”的叙事结构保持距离。

然而就在那些老人平静的目光里，我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我从不赋予这些事物意义，它们却在别人心里有一条极其古老的路径。花在他们的经验中，不是花，是某种情感的门槛，是某种值得被祝贺的开始，是一个文化自动生成的柔软场域。于是我懂了——许多我轻描淡写的举动，在他人眼中之所以显得特殊，是因为它们撞上了我未曾拥有却被他们延续着的期待。

在那天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花在别人眼中承载的重量。直到看见那些老人在街角为这束花祝福，仿佛他们看见的不是花，而是一段命运、一个选择、一个可能接往未来的细微节点。他们祝福的不是我，是“花的意义”，是它所指向的那条情感维度的路线。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花从不是花。

它是一种“被看见时便必须被祝福”的存在，是一种无需解释、无需证明、无需逻辑，被世界默认为温柔的象征。

也许那些被反复使用的普遍象征，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贫乏。它们甚至有一种超越个人的力量，一种不需要被深入理解、只需要被轻轻看到就能成立的力量。

人类共识里那些“过于普遍”的东西，其实可能比我以为的更温柔，只是我从未站在它们的入口处。而那天在小镇的街道上，我被迫第一次理解了它。

理解它短暂的光，也理解它带给别人的长久的祝福。

孔乙己后续（小小说）

□ 王爱红

孔乙己没有死，这是鲁镇咸亨酒店里的那个有点傻气的小伙计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他两个年头没有看见孔乙己，便认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怪就怪自己年幼无知。中国人特别讲究生死观念。死，这个字眼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能随便说的，除非骂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本应该在学堂里读书，他还不懂生命的意义。像孔乙己这样落魄，狼狈不堪，除了写一手好字，几乎一无是处的人，他认为，还不如死了的好。

又过了两年，小伙计已经长成十五六岁的“老”伙计了。酒店还是老样子，他依然不受待见，只是店里的活儿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掌柜的总把一些耗费体力的活儿，吩咐他来干。小伙计很想写封信，寄给乡下的爷爷。可惜，他不会写字。

这天下午，酒店还未上客。掌柜收拾停当之后，正在柜台前用一把剪刀专心致志地剪指甲，一面咔哧咔哧地剪，还一面嘟嘟囔囔嫌弃指甲长得太快：

“年纪大了什么都不长了，只长指甲。”

这时，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他身材高大，穿着干净的长衫，头发梳得锃光发亮，看似有身份的读书人。

“哎吆——”掌柜的走了神儿，差点把手指剪出血来。见有人来，他赶紧把剪刀收到抽屉里。

“卡啦——”一声响，来人走到掌柜跟前，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很郑重地按到了柜台上，接着喉咙里传出有板有眼的清朗的声音。

“掌柜的，我来还你的酒钱。你看这些够不够呀？”

掌柜瞪大了眼睛，直冲着他的微笑抹平了来者面颊上的皱纹，面前这个挺着胸脯的高大的人他全然不识，只是从陌生的声音里似乎还能分辨出少有的一部分熟悉的内容，他竭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哎呀——”掌柜的突然惊叫了一声，身子一转像个旋转的陀螺一般从柜台里溜了出来。

“孔乙己？”

“我是孔乙己。”

“孔乙己呀孔乙己，可想煞我耶！”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

“是不是怕我跑了呀？”孔乙己笑着说。

掌柜的力气有点大，勒得孔乙己喘不上气来了。掌柜的似乎有所觉察，他倏忽松开了手，旋即蹲下身子，用手去触摸孔乙己的腿。孔乙己显然是站着进来的，他迈着有力的步伐，多么像自己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呀。

“你的腿好了？”掌柜激动得眼里含了泪水。

“这里面加了外国的钢板。那不是治不好的病！”孔乙己使劲跺了一脚，把整个屋子都震得晃动了一下。

掌柜的站起身，从柜台上摸了银元，转身就朝店外跑，孔乙己跟在他后面。好像酒店着了火，掌柜的站在酒店门口，大声地喊：

“快来看呀，孔乙己来了，孔乙己来了！”

孔乙己，无疑是咸亨酒店最好的招牌。大家听见孔乙己来了，纷纷向酒店聚拢，首先赶到的当然是邻居的那群孩子们。他们好像都长高了，也许是另外一茬，孔乙己看见他们非常兴奋，敞开怀抱欢迎他们。他没有忘记所欠店家十九文钱，于是，对掌柜的说：

“扣下属于您的钱，把剩下的钱都买了茴香豆吧，让这些孩子们吃个痛快！”

“我听您的。”掌柜的唯唯诺诺，他本想请孔乙己在店里好好地喝一壶，再烹上两个鲜美的好菜。

“你们吃了我的茴香豆，再跟着我去吃文字喝墨水吧。一定要吃文化这碗饭，将来，我要让你们每个人都穿上漂亮的长衫。这个世界是你们的！”孔乙己慷慨激昂地说。

孩子们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这会儿，酒店前聚了许多人，有认识孔乙己的，也有不认识孔乙己的。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孔乙己确实是几年不见，让人刮目相看。有人说，风水轮流转，明日到我家；有人说，孔乙己那么可怜，同情他的人肯定不少；有人说，他捡了一张百万英镑；有人还说，他的那手好字帮了自己的忙；有人断定，孔乙己是革命党；有人甚至说，他像北大的胡适先生，接着就有人反驳，说胡适的个头没有孔乙己这么高……

“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人群中有人喊。

孔乙己挥了挥手，微笑着说：“我在城西开了一所业余学校，我不仅希望孩子们去学习，还热烈欢迎他们的家长，包括面前的所有人都去看一看，听一听。关于我个人的秘密都在那里呢！”

酒店的小伙计挑着两桶水回来，老远就看见酒店前的异常了。他快步上前，左顾右盼，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站着讲话的人就是被人打断腿、爬着走路的孔乙己。真是活见鬼了，他惊悚得差点摔倒。水桶跌落，洒了一地的水。

榕树下生命的博弈

□ 陆 青

流花湖公园的名气并不响亮，她静静地守在城市的一隅，朴素得像深山里一位沉默的老人。她的历史却亘古深长，相传早在晋代便名为“芝兰湖”。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也未必真正了解她的身世。可如今网络发达，只要愿意追问，一切都能触手可及。

我常在下班后走进这座公园。沿着那条不算宽阔的林荫道缓步前行，两旁的千年古榕巍然屹立，根须深沉，枝叶繁盛，树冠铺展如巨伞，仿佛为人们遮蔽尘世的喧嚣。走到这里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而我每次经过，也总习惯在盘根错节的树影下驻足，像个孩子般好奇，想看看大地与根须之间是否又在悄悄上演着什么故事。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万物生长的季节。空气里有光，有温度，也有静默的力量。我漫步在榕树林道中，忽然瞥见前方树根旁有东西微微晃动，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放轻脚步，上前蹲下——一幅原生态的搏杀画面猝然映入眼帘：

一只小青蛙，死死咬着一条蚯蚓，而那条八公分长的小生命，顽强地扭动着身体，不甘心就此被吞噬。

青蛙执拗得惊人，蚯蚓抗争得令人动容。没有怜悯，没有犹豫，也不需要旁观者的评判。它们只是遵从生命内部最原始的指令：活下去。

我静静望着它们僵持了足足三分钟。最终，青蛙拖着猎物钻进草丛，悄然隐去。世界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又有一条生命消失了，而另一条生命获得了继续存在的资格。

短短三分钟，却仿佛击中了我心里某种难以言说的感受。

我走回宿舍时仍在思索：碳基生命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查阅之后，我看到这样的解释：动物生命的意义，在于繁衍与维持生态平衡；人类生命的意义，则首先在于生存，其次在于体验与创造。梭罗曾说：“生命并没有价值，除非你选择并赋予它价值。”

或许，我们一直试图以人的尺度去理解动物的存在，但自然从来无需抽象的哲学，它以最简单也最残酷的方式运作——生存即意义。

蚯蚓的消失成全了青蛙的延续。青蛙的延续，也许又会滋养另一条生命的诞生。这是否也是一种互相成全、互相赋予的“价值”？

我喜欢看《动物世界》《人与自然》。陆地上狮虎豹奔袭猎物，海河中大小生物相互捕食吞噬……一幕幕永恒重复，却又令人震撼：生命为了活下去义无反顾，毫无浪漫，却无比壮烈。留下的生命被赋予了继续前行的意义，离开的生命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生命的光，往往就在这短暂与无常之间骤然绽放。

思绪走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弄懂。

哲学有无数答案，而自然从来无需答案。

……

不想了。意识回到身体——肚子有点饿。

突然，很想吃点海鲜。

又见雁阵（组诗）

□ 张 昕

生日

旧我极不悦 交与新我的不仅

是琐事，还有酒杯

一千三百年前我追随李白

辞长安，下洛阳，东赴梁宋

入维扬谈天说地

停留的酒杯是一种亵渎

新酒的酒花如泡沫

弥漫未来的空间

醉意漫过岁月的堤岸

我们在倒影中打捞诗行

太白寄过来的那些月光

在一块蛋糕中蜷缩成云朵

此刻，年轮又刻下一道辙印

麒儿用他那端着果汁的小手与我碰杯

稚声震颤着磨刀门

回响的远方，正涌来新的潮声

又见雁阵

越过前山河，越过西江向北飞

雁阵，像黑色的标点

突然闯入这宁静的诗行

它们结成一条绳索

似要捆缚我的心念

舒缓的流水和晴朗的楼房

向着北方 向着故乡的方向

它们集体的引颈鸣唱

碰撞着我的胸膛

在它们坚毅的翅膀中

我看到韩文公热泪盈眶

从岭南到太行

大雁啊，一路抖落了冬日残留的寒凉

不日驻留在黄河北岸时

一定要盘旋三百六十度

诉说故乡的春天已经启航

一只海鸥翱翔

一只海鸥兀自翱翔

挽着磨刀门的夕阳

每次振翅，似带着思念的重量

孤独在浪峰与云际彷徨

向着遥远的北方

像韩愈在潮州浪西楼眺望

西江仿佛黄河

倾诉着无尽的沧桑

海鸥鸣叫是东坡的呼喊

晚霞豁然明亮

海鸥穿过延绵如山的乌云

嬉戏浪尖，构思新的篇章

冬至风起

□ 晏杰芳

冬至。风来

忽觉鸿雁是你

惊起一树枯叶的颤栗

游鱼亦是你

吹开一池瘦水的涟漪

本想托风捎去半字

又恐它说得太分明

不如让檐角枯叶颤一颤

留你猜，那未说尽的心事

可又怕风过于矜持

便嘱它轻叩窗棂三叠

若你探寻这声响的出处

就说，是风里藏着的余音

风去，自有它的远意

惟余天地苍茫

暖 冬

□ 房鉴皓

幸福有时很轻

轻得像冬至的风

掠过窗棂时

捎来一碗汤圆的甜

爱随冬至漫进来

是灯下的热气

是孩子捧着碗的笑

是岁月磨出的暖

不必说太多

日子裹着霜

心里装着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