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海 潮

——行吟万山群岛采风诗歌作品选

白腹海雕（外一首）

□唐不遇

在外伶仃岛布满奇石的山顶

我们鱼贯穿过岩石的夹缝

这是亿万年前的海水

所塑造的迷宫

我们没有遇见弥诺陶洛斯

排着队悉数抵达陡峭的悬崖

为了感激命运，我们全都抬头

仰望一只白腹海雕

它腹部的羽毛

是蔚蓝的天空中

唯一一朵白云

而大海在我们脚下盘旋

飞得那么低，用爪子

紧紧抓住地球的心脏

惜字庐

惜字庐只剩下两堵残壁

两个饱经风雨的古人

在无处隐藏的今天

珍惜着彼此

惜字庐是否还记得夯土的匠人

把黄泥、砂子、石灰

甚至粗粝的海盐、诗文草稿

夯进自己空无的身影里

惜字庐的遗迹前

还有一条流淌在石头上的溪水

还有一个一笔写成的鹅字

镌刻在岩壁，如此硕大

昂着头，仿佛被放养

惜字庐不需要珍惜我

我不是碑上残缺的汉字

只是这青山中泥塑的空气

南宋的月光（外一首）

□刘春潮

海面上溅跃的每一朵浪花

分别代表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可以被暂时覆盖

却永远不能被遗忘

残阳染红了大海

半阙《正气歌》

成为灯塔里永不熄灭的光

谁会是那个被照耀的人

当天上的云朵

投影成海面的白帆

只有解码了白帆的倒影

才能听懂大海的潮汐

不是每一种漂泊都叫零丁

但有一句诗歌叫绝唱

有人透过今晚的月亮

看见了南宋的月光

大海的大

大海的大

不是因为它能包容

大到天空

小到飞鸟的影子

大海的大

不是因为它装得下

天下船只

和微弱的涛声

人生自古

谁无死

留取丹心

照汗青

大海的大

是因为它是一首

血色的诗

并且超越所有的文

在桂山岛看银河（外一首）

□唐晓虹

躺椅，在半缘居空着

褐色的塑料，蹦着僵硬的肋骨

我不挑剔它。在桂山岛

我不挑剔任何物件

像此刻，它给我平躺的舒适

陪我看银河

四周寂静，银河悬挂天庭

涌动繁星的光瀑，那么璀璨

它是灯塔背后的布景

塔身的一句欢迎词

和星光相互映照

码头，波浪拍岸似银河的叹息

水花溅湿夜间空闲的渔档

院子里萤火点点

那些飞动的光之精灵

是银河撒落岛屿的碎银子

合上眼，星群如雨滴嗒——

像亿万颗钻石坠落

真切的痛

是大小不一、挤挤挨挨的

星光家族给予我的撞击

让我，贴近久违的天象

感受牛郎织女的悲喜

银河，宇宙浩瀚的灯街

一直亮着，只是时常被尘埃遮蔽

今晚，在桂山岛仰望夜空

手边的躺椅不再僵硬

它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张紫红色的竹躺椅

从童年的夜晚

被时光的手臂推过来

陪我看银河

山海经书屋旁的马利筋

东澳崖壁，书屋耸立

如收拢海风的漩涡

玻璃门像是半开的扉页

面朝蔚蓝，静静地

接纳抵达者，提醒着

还有许多未读的文字

等待你的到来

石缝间，马利筋开着细碎的花

像一撮橙红相间的火焰

指引我推开玻璃门

邀海风入内。而此时

扇动小翅膀的无人机，也挤进来

想要共读《山海经》

找到女娲补天的五彩石

泽文的《岛上书店》里

翻到爱情、救赎与阅读的章节

探寻女作家如何用故事串绳

打捞沉没孤岛的秘密

想在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中

感受植物最初的呼吸

和花草树木盛衰的过程

让藏匿书页中的马利筋

从字里行间探出头来

夕阳漫过书架时

无人机与抵达者悄然退去

唯有海风落寞地坐着

拽紧我的衣角

我看见，屋里屋外

还飘着大大小小的字符

马利筋掐灭了最后一撮火焰

不论怎样

那簇书屋旁的精美之花

是被眷顾的。每个晨昏

在日照月映下

总有些许挣脱装订线的文字

从书屋的玻璃门飘散

这些深邃或浅显的文字

马利筋第一个读到

东澳岛（外三首）

□容 浩

在山顶时，我已想到告别

这是许多事情最后的结局

三万天中之平常一日

我们共享了迢迢的喜悦

分到等分的山岚

与海水牧场

阳光照着这么多人

片刻的岛主

我看到你

刚刚开走了

心中的拖轮

你说那水草

会不会在某一天跑到山顶

这山上的一段石级

则沉入海底

朋友啊，望你一生珍重

尽管我们刚刚相识

你要想起这是一个好地方

微风就能吹散你眼里的雾

海岛石径行

在海边生活了多年，见过

纯蓝的、平静的大海

它也是

狂怒的、混浊的大海

多少事沉入其心底

多少次它出尔反尔

所以对待它身上那些

歌颂或诅咒、亲近或疏离

我都很平静

礁石刚刚被重构

离意义还很远

此刻三分之一的大海

被撒上白日的光辉

石径沿岛岸曲折延伸

我们在一块火山岩旁停下

此处适合休憩

你俯下身可以看见

银沙之下

海底也是赤裸的

我们人类太渺小

只是其中一条普通的小鱼

桂山岛上不遇

拖轮拖走落日

啤酒人的钥匙

放在桌子上

不再闪闪发光

难得的暮气 缓缓降临

我们年轻时就认识

积攒了许多友谊

偶然会彼此照看一下

伤感的人生

我喜欢这苍老时分

形神皆散

80后青年丢掉了

过半的包袱

你还没看完《神仙传》

我在写诗

现在大海已经合上

你看到它暗蓝的封面

落日辉煌

亲爱的朋友

我想给你去信

外伶仃岛

落日辉煌

它刚才高于大海的苍茫

现在则低于

镜头里有一对相爱的影子

比手心还要温暖

他们的光芒

在我的腕脉上

朋友

消逝是一场戏

大海终于坐下

渔舟吹奏晚霞

欢迎你仰头读信

一只鹰

出现在你的眼角

飞在微微颤抖的日夜之间

桂山岛的海水（外一首）

□盛祥兰

它流动，当着落日的面

为余下的岁月

为纪念碑，灯塔，岛屿

为三角梅的树梢

它除了流动，不会别的

肢体语言

并在流动中，懂得了

后退的意义

慢慢投下来的日光

让它觉得所有的日子

都是从前

它的无言深于岁月

在漫长的等待中

学会了收缩和放弃

潮起潮落，对它来说

仍是秘密

就像9月13日，诗人们

来到它面前

这个时刻的到来

不在它掌握之中

蜜月阁

一个姑娘站在山上

站在蜜月阁里

望向海的深处

日光在她的发梢上刺绣

想把一个秘密刺进去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也不知道我在看她

她离去时

蜜月阁失去了平衡

过了很久，落日站在了那个地方

又过了很久，落日离去了

后来，蜜月阁一直那么空着

我一直那么寂寞着

在桂山岛迷路（外二首）

□谢小灵

和浪花在海面

平铺直叙一目了然不一样

岛屿人家的房屋沿坡建筑

似丛林里分散生长的物种

日头早已西沉。

那天夜色覆盖岛屿

寂寥的光零散打理不断分岔的小径

一次次和适宜的方向擦肩而过

该重温的路有如初见

迷路人找不到一条路带他回家

此时月亮上草木丰盈随潮汐搬运它的阴晴圆缺

荫翳之地在扩大

鸟儿不时一阵啁啾鸣叫

倾听远处波浪上的塔

在游涡处发掘声响

念及白天阳光炽烈，街道挤满的人群倏然消散

当寻路者成为路羸弱的光源

当你发现一条路也在行走

当你发现一条行走的路

正抛弃迷路者

当你发现一条路不辞而别

一条路也可能不辞而别

万山岛给予力量和远见

夜很深，最小的河也流入大海

海域辽阔，我确信眼见为实的相反面

看不见空间，

我肯定空间并未消失

黛青色的远山和剪影互为表征

海水稠密笃定拍打曲折的岸

看不见的波浪在前行或延宕

倏然而至的新浪缝补海面的缝隙

浓重的海雾下渔火等待发芽

鱼吞下光尚不具备柔美明亮的属性

涛声同时宣布喧哗与平静

海这么大，渡口每天放行一枚落日

时间的网正在没收一切

在海边，我不便松开对幻象的幻想

基于幻想的成本为零

且当万山岛给我力量常识和远见

萤火虫带来新的粮食

外伶仃岛上有萤火虫是事实

没看见不等于不存在

岛立在水中央是大海的城堡

萤火虫像卡夫卡城堡中土地测量员

看起来没有吞噬黑暗的决心

它检查灌木丛窗棂修剪海岸线

随着一阵风敲击岛屿房屋的窗户

至于它的光是如何升到城堡顶端？

肯定有供作业的隐形梯子

悬宕于天幕之中

让它夜色澄明之时触摸攀岩凌空高飏

可贵的是它不注重梯子

塑造的一致方向

上和下不是唯一起作用的动力

它随扈四面之所向

由于萤火虫开阔远大的胸怀

这火焰的花朵不但照耀海岸线

也照亮了我

我也曾吸收到完整的光华

萤火虫不但为你们开，也为我盛开

我们周围不只有静穆的香气。

还有光

它的修补工作和鱼类吞月光波浪补裂缝属同一性质

去海岛看云（外三首）

□万琼兰

1

白云堆积，如雪，如奶油，如柳絮

如世间一切洁白之物

为了够上云的轻盈

伶仃洋的海岛

一改沉重严肃的气质

踮起脚尖，往蔚蓝里靠一靠

云也敞开柔软，把他拥入怀里

2

海岛的天空，透亮，清澈

几朵云，复制了我的全部世界

在桂山岛

我一下船就看到那朵云

像一只小狗，四脚朝上

像我的女儿，来到我的身边

任由我温柔的抚摸

咯咯地笑出声

3

诗人们坐着电瓶车观海于山海间

山坡陡峭

轻盈地爬上悬崖

在东澳岛

一团云落在我的眼底

我看她时

她也正趴在云堆里看我

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额头饱满，

如满月一样胖嘟嘟的小脸

在彼此的互相凝视中

我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话

母亲诞下我的身体，

我诞下自己的一生

大海练习册

夕阳完全落下

天地都黑了

伶仃洋的海水变成墨水

安放着我广袤的寂寞。

我背靠着大海

背靠着点点渔火

无始无终的海风

抚摸着我脊背的孤独

第一次面对记者的镜头

和高高对着我的补光灯

我小心地掩饰着

一种质朴的羞赧

你问起，为何写诗？

我说起了湿润的鱼群

和川流不息的男孩女孩

带着灼目的青春，来到桂山岛

迎接朝霞，送走夕阳

太阳拿着神的笔

在大海练习册上

不厌其烦地写下

人间闪闪发光的悲欢离合

巨龙的友好之心

诗人们擅长把目光越过海面

眺望远方

科学家们却凝视着脚下的碧波

用智慧书写伶仃洋的诗意

天堑变通途

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万里碧波

港珠澳大桥的身姿巍峨

巨龙俯下身段

以谦逊的友好之心

接受傲慢的打量

“桥王”打着雨伞

穿着雨鞋

却发现隧道内

没有雨水形成的小河

也没有渗水的痕迹

沉管隧道的接头

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滴水不漏

这条钢筋水泥的巨汉

怀有一颗温柔的友好之心

中华白海豚时时来到身边嬉戏

碧波漾漾

送来一支轻柔的舞曲

海鸟飞累了

红脚鲣鸟，牛背鹭

一抹洁白的身影停在礁石上

像一朵朵栀子花

别在港珠澳大桥的发丝

海洋牧场与格盛1号

第一次见到桂山岛的海水

溢满眼眶的绿色

辽阔，澄碧，晃动

我仿佛与失散多年的祖母重逢

她依然孤独而安静地

坐在时光深处

她去后的许多年

有可能游历了呼伦贝尔草原

带回三万亩的粮食

安放在格盛1号

那些低垂着睫毛的牛羊

和水下网箱游弋的鱼蟹

让我仿佛看见了祖母的前生

和我的今世

用自己的身躯喂养家族的未来

暮色尽染牧场

大海收回落日

各种各样的鱼群通过格盛1号

游向乳汁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