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粤纪事

□ 王海玲

1985年9月，我从赣地作为招聘干部的一员调入珠海，入职珠海特区报社。那一年，我年二十九，距“而立”尚差那么一步。作为一个写作者，哪里都有组织。一到珠海，我就收到广东省作协发函，说，江西省作协已将我的会员关系转入；而江西省作协也给我发函，说，已将我的关系转入广东省作协。我写这些，主要是感触当时作协工作之细。现在是不可能这样了，现在作协会员队伍庞大，集合起来可以走十几个方阵，缺乏工作细致的条件。而当时的珠海还没有作协，于是珠海文联便是我们的组织。应该是1986年中，珠海文联召集我们一些写作者开会，我和组织接上头啦。

那时的珠海文联位于老香洲湾仔沙一座两层的石头房子里。我这里说的石头房子是真正意义的石头房子，它的四面墙如假包换全部由一块块正方形的麻石垒就，又笨又厚实，极具辨识度。房子里的楼梯也是麻石垒成。楼梯挨着一面墙，中间没有折返，斜斜地直达二楼。那房子我喜欢，不像机关的房子，倒像乡下殷实富农的老屋，土气结实且舒适。写到这里，我不由感叹，如此结实的石头房子也在岁月中淹没了，无从寻踪。会议在二楼召开，十几个人吧。我踏着石头垒就的楼梯，走上去，坐下。那天，我认识了文联主席、作家曹何，作家杨雪萍。杨雪萍那时还是一个妹崽，穿一条桃红色的连衣裙，落落大方地冲我一笑，于是我们就成了文友。在这次文联的会议上，我知道珠海文联有一本杂志，好生了得，发行量应该超过百万份，反正它的发行量当时惊艳了我。杂志名字叫做“珠海”。如果我没有记错，珠海文联靠这本杂志在吉大平地起楼，之后这楼又流转别家，那个年代各种各样的生意让人眼花缭乱。杂志主编是吴永达，这个准确。会议上，永达主编要求我们与会者替杂志写稿、约稿，而且指明要约名家稿件，我是立了功的，我为杂志约了当时不是最红也是最红之一的作家稿件。也是在会议上，我知道珠海文联有五名专业作家编制，贵州妹子杨雪萍就是文联招聘来的专业作家，还有湖南来的徐小鹤。

那天开会，我发现本地的同志都叫曹何主席为曹叔，这个有点让我吃惊，在南昌同事领导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称呼的，这样称呼似乎过于随便，可是我感觉大家叫得非常自然，尊敬又亲切。会上，曹何主席温和地问我，海玲，你愿意来文联当专业作家吗？这个问题很诱惑，作为一个写作者，谁不想在组织里做一个专业作家呢？那时我虽年轻，却很有点责任心及道德感，我想我才来半年，单位待我不薄，我怎么好意思炒报社的鱿鱼呢。所以我说，曹主席，我很想做专业作家，不过，能不能过一阵，再过一阵子。曹叔说，好，那我们就给你留一个名额。这个名额文联给我保留了大约三年。三年间，曹叔说了好几回。我总是笑笑，说过一阵，过一阵。再后来，这个话题就随时间而消弥。之后，珠海成立出版社，专业作家杨雪萍去了出版社做编辑，徐小鹤则远走他乡，专业作家也就形同解散。

其实三年内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由报社跳槽去文联做专业作家，为什么没有去？细细想来，还是心里有一根弦警醒着，能不能写出作品，并不取决于专职写作？

进入本地的文学圈子，用了几年的时间，才知道本地作家相当了得，这点容我慢慢叙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粤地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移民众多。当时在广东说到某作家，为了介绍得更清楚些，往往会附带一个标签，譬如说到我，会说，王海玲，移民作家，江西来的。说到另一位，会说，这位是本土作家。现在这样的标签已然不见，为何？本土依然本土，移民已不复移民。交通的便利，互联网的出现，思想及观念的传播及交锋已具有空间的无限性，地域性依然具有意义及辨识度，但它的重要性显然已经退居二线了，社会高度的融合性非比寻常，现在的年轻人，如果你不跟他或者她叙谈，从语言从着装从观念你根本无法断定他或者她是属于何地域。他们不像我们，我们都带有乡音，都带有父辈遗传的痕迹。而在他们身上，我们看不到这些。地域性在这个时代已慢慢式微；犹如建筑，犹如商铺，一栋栋一间间都那么相似。你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之前从未踏足，结果眼见及身处却尽是熟悉。

珠海虽小城，但文学的砝码不轻。几年间，曹何主席出版了长篇小说《原罪》及《野草魂》；谢金雄、唐亢双、杨创基、邝金鼻等都是珠海文学界闪闪发光的名字，谢、唐早年合作的长篇小说《闹海记》早就扬名广东文学界；第一任珠海作协主席谢金雄在政务繁忙之际创作了长篇小说《彼岸情思》；邝金鼻的童话想象力及优美并存；杨创基的长篇小说《黄花湾》也很劲，词集《珠海美》精炼上口。杨创基当时是珠海市文化局副局长，在正式的采访场合我作为记者也是一口一个基叔地喊，也算是感染了粤地的乡味。粤人一般都性情温和，曹叔和基叔更是粤人中的好好先生，和他们交往，作为晚辈的我们从来都是在轻松闲适的状态中领悟及受教。

在当时，珠海的移民作家两手十指是不够数的，他或者她，犹如繁花，各具芬芳及色彩。之后的岁月，曾维浩、胡的清这些名字迤逦出现，相识然后成为文学创作的挚友。作家梁潜是繁花中别具特色的一枝，他是如假包换的本土作家，梁潜那时二十郎当，面容英俊，身材清瘦，主攻小说，现代及武侠兼顾，很有文名。我在不同场合遇见梁潜两三次，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过了几年，得到的竟是才子梁潜患重疾离世的消息，据朋友告知，梁潜离世前嘱咐妻子，不要说他西行，只说他出国了。呜呼哀哉，梁潜这一走，已是二十不知年。

抵粤次年，我出席了省作协组织的一个创作笔会，笔会后在《作品》发了一个中篇小说，算是来粤的投名状。从那时到现在，已三十九年矣。

王海玲 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广东文学院第一、二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热屋顶上的猫》《所有子弹都有归宿》《何家芳情事》《命运的面孔》及中短篇小说集《情有独钟》《在特区叹世界》。获得多种文学奖。

如何讲述黄鼠狼的故事

□ 冯 渊

黄鼠狼在村子里名声不好，首先它的居处不好，据说睡在坟地里，在坟头上钻个洞，贴着棺材板，是它的家；其次，它有时会到村子里偷鸡，鸡在农人眼里不只是美味，主要靠它下的蛋来换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谁家母鸡被偷，主妇会落泪的。

祖父手巧。农闲时，他用木板订了一个小木箱，两三尺长，五寸见方。里面设好机关，放上煮熟的小杂鱼，香油浸透。木箱放在鸡薮旁边。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祖孙俩都不说话，祖父静悄悄做好这一切，我受到他眼光的暗示，不发问，不打岔，唯有如此，这神秘的木箱才会发生作用。黄鼠狼是通灵的，事前，我们不能发出任何信息，这种神秘的气氛让我感到任务庄严肃穆。

这是头天傍晚的事，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祖父更早。木箱已立在屋檐下，里面动静很大，有东西上蹿下跳。我有点惊喜又有点不安，千万别弄跑了，听人说，跑了，它一定会回来报复。

祖父仍不说话，他找来一只布袋，这只布袋我原来没有见过，是装什么的呢？灰白色，家纺布，很旧。

祖父将布袋套住木箱的一头，一只手抓住袋口，另一只手伸进去拉开木箱的门。祖父抽出木箱，扔到一边，一手将布袋口捏紧，缠绕，打成死结。

现在怎么办？我瞪大眼睛想。

祖父一语不发，将布袋拎到一棵老榆树下，站定，挥舞手臂，抡起布袋猛烈地撞击在榆树粗糙结实的树干上。里面唧唧的叫声终于停止了，有血迹从灰白色的布袋里渗出来。

祖父说，叫你再来偷鸡。

一只芦花鸡被拖走了，一只黄母鸡中途被救下来。但，一定是这只倒霉的黄鼠狼干的吗？我不知道，也不敢发问。

布袋里不再有动静。祖父又将布袋放到榆树边的水塘里，回到屋里抽了一袋烟。出来时，祖父手里拿了一把尖刀，刀尖一道寒芒。这把刀，我从未见过。

那时，供销社收购黄鼠狼皮。我在供销社的墙上看到过黄鼠狼的图片，还有介绍如何剥皮晒干的文字。黄鼠狼皮可以做裘皮大衣，尾巴毛可以做毛笔。黄鼠狼皮要完整，不能有破洞。毫无破损的一等品能卖五六块钱，可以换来一个劳力的半月口粮。

据说，黄鼠狼的肉有浓重的臭味，没人吃。不能食其肉但是可以寝其皮，不知谁有福气消受这一小块皮囊。祖父怎样晒干这张黄鼠狼的皮，我已不记得。我看了一眼黄鼠狼的脑袋，在榆树上摔破了，一只眼里有血，另一只眼睁着。这种惨状让我产生了不应该有的同情。当时我还为这点同情惭愧，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老母鸡。现在想，吃鸡是黄鼠狼的基因决定的，不能算是道德上的过错吧？你能让野狼吃胡萝卜？

我跟弟弟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弟弟说，你记忆出问题了。那只黄鼠狼没有变成一张皮。

那你说说。

祖父用布袋套住木箱口的时候，它的确像一块石头掷向水中，你忘了，那只布袋用了太久，棉纱已经荒了，黄鼠狼圆溜溜的小脑袋从布袋里钻出来了，它像水蛇一样，游走了。祖父气得大骂，还将木箱摔坏了。

我怎么记得还有刀，还有黄鼠狼的皮呢？绑在树上，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黄鼠狼四肢张开的样子。

你记得的是不是那只黄母鸡？祖父从坟地里抢回来，开水烫了，用刀切除了被黄鼠狼咬掉的部分，然后挂在树上晾干。

我脑海里那片坚实的画面被水洇过了一样。一旦别人质疑我的记忆和观点，我就陷入自我怀疑中。原来坚如磐石的信念，迅速出现裂缝。弟弟用新的讲述覆盖我的记忆，原有记忆的画面破碎了，像水面的油，漾开去，终至于无。

本来我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思路很清晰，祖父的每个动作前后相继，连祖父抽烟的那支竹根做的烟筒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放下烟筒，烟筒的铜头烟窝砸在小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祖父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手拿尖刀，寒光闪闪。这一切声响和画面都清晰完整，如果没有弟弟的质疑和反驳。

这个故事是一串完整的珠子，弟弟的话就像剪刀，将串珠的线剪断了，珠子散落一地。我不敢自圆其说，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弟弟的讲述更可靠？

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弟弟这个角色，只有两个人，祖父和我。村口的水塘旁边，一棵老榆树，一个作为诱捕笼的木箱，一个布口袋。远处是打谷场，深秋，稻子已经收割，庄稼地里一片荒凉。黄鼠狼遭遇到了难耐的饥饿，它没有在收割之前囤一点粮食，现在，它为了果腹送掉了性命。

弟弟说，那年我五岁了，就站在你身边。那只黄鼠狼钻到水里，像我打的水漂，嗖嗖嗖，就到了对岸，然后，顺着打谷场，消失在只有稻根的田野深处。

我们记起的是同一件事吗？是不是有一只黄鼠狼跑掉了，有一只被祖父剥了皮？而且我们在各自的现场？如果是这样，上面两个场景分别呈现就不互相抵牾了，我们兄弟俩也能达成共识，不会为了一只几十年前的黄鼠狼弄得心里疙里疙瘩。

弟弟果断地说，是一件事。你站在祖父身边，拿了一只黄杨木的弹弓，红色的胶皮。我问你要，你不给。我正生气，那只黄鼠狼就从布口袋里钻出来，从我身边飞一样窜到水塘里。细节是通过另一个相关事件确立的，我不会记错，那个弹弓让我确信你就在现场。

冯渊 上海市静安区教育学院高中语文教研员，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著有《仰望星空从仰望伟人开始》等十种。近年在《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散文》《长城》《散文百家》《青年作家》等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半夜醒来（组诗）

□ 秦巴子

古代诗人

你写古代

你去过了吗

那些诗

像真的一样

但你的古代

是哪一朝

哪一代

你和古代之间

没有沟吗

你是怎么跨过去的

像真的一样

活在古代

你写的诗

会不会更古

再古一些

就过了春秋

到了母亲的半坡

找不着爹

早上出去拾柴

夜里扔石头打兔子

那时你的诗

就是哇哇乱叫

不是哇呀

吭唷吭唷

似乎很嗨啊

活在当下的

古代诗人

我妈

我妈病重那会儿

她的老同学要来看她

她说，不要

她最亲密的表妹要来

她说，不要

我的好朋友要来

她说，不要

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葬礼那天

我们没有通知别人

我们觉得那也是

她的意思

时间旅行者

车停甲站

我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车停乙站

我想起另一个人的名字

车停丙站

我又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在这片土地上

我乘坐的列车继续奔跑

总有一些地方

会让我想起一些人

他们和我有关

他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他们不会青史留名

半夜醒来

在黑暗里躺着

努力睁开眼睛

看了一会儿

然后闭眼

继续睡觉

上一个梦里的人

我希望在下一个梦里

再次见到

超现实之第三只眼

猫有九条命

我有三只眼

左一只红

右一只蓝

像流浪猫

在十字路口

第三只眼

是黑色的

寻常看不见

黑暗降临时

会自动睁开

第三只眼

能够看清

黑暗中的一切

马路是马路

斑马是斑马

线是线

人是人

鬼是鬼

还有一些人

在黑暗中捣鬼

真实

大雨中

我看到的世界

并不真实

艳阳下

我看到的世界

就真实吗

同一片风景

我看到的

和手机拍下的

有些不同

我不假思索地说

照片是假的

但我看到的

是我这双眼睛

老花，近视，屈光

眼底黄斑病变

左眼轻微白内障

显现的世界

秦巴子 诗人、作家、评论家。出版诗集《立体交叉》《纪念》《神迹》《此世此刻》等多部；长篇小说《身体课》《大叔西游记》《跟踪记》，短篇小说集《塑料子弹》；随笔集《时尚杂志》《西北偏东》《窃书记》《有话不必好好说》《购书单：小说和小说家》等。

本草纲目（组诗）

□ 邱红根

接受

我接受这银杏叶无尽的金黄

如此盛大的集合。因纯粹而孤单

因深刻而合理

我接受每一片树叶的凋落

最后化作尘，归于脚下的泥土

风中的辩白，多么无力

秋风浩荡。我接受这忙乱却不慌张

万物自有它内心的轮回，我相信

每一种凋落，俱有深意

我接受老境将至。就像眼前的银杏

不因我的到来而悲喜

百里荒一夜

这里海拔1200米。在宜昌

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这里夜凉如水，寂静无声

适合冥想、站桩与吐纳

适合将身体的污浊慢慢抽空

多想藉此地了此残生。听凭

星空、辽远的微光与尘世一一对应

本草纲目

山茱萸、苍耳子开花时

石菖蒲已经结果

灯芯草、川贝母结果时

山楂树已经进入了更年期

在百里荒，我喜欢遇见这样的名字

艾叶、芫荽、防风、五味子

我喜欢它们唇齿相依、长幼有序

金盏菊、火棘果、狗尾草

我喜欢翻看这样的自然

百里荒的胸中有一本《本草纲目》

在百里荒看日出

我想把它按下去

等秋风收走冰凉的露水

等牛羊睁开惺忪的眼睛

等红叶客栈穿花裙子的女人

做完最后的梦

再让它跳出来

红叶客栈

请记住这样的辽阔

记住流云般聚散的事物

闲散的日子

像山顶上的风，来历不明，阴晴不定

喜欢这种缓慢的生活

像钙微溶于水

剔去了日常的杂质

邱红根 湖北汉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萤火虫研究》《叙述与颂歌》，小小说集《窗外的玉兰花》。主编《中国精短诗选》（2021年卷、2022年卷）。现居湖北宜昌。